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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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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兆玄:两岸共创文艺复兴 文/黄国梁(联合晚报资深记者)《交流杂志100年10月号第119期(历史资料)》

纵横学术与政治多年,刘兆玄仍似傲骨岸然的剑侠。他使的剑已不在日趋不堪的政治中回荡,而是潜入历史与文化,用更犀利的眼神、更凝观的思索,在混沌的年代中,劈开一丝智慧的微光。在民国走过一百载后,他发现,中国的未来就淹没在被忽略而荒疏的古籍中,智者早已指出了趋向。笔者与刘兆玄深谈两岸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他说,两岸都要靠文化脱困。以下是问答全文:

问:一百年很长,您能替这一百年划出阶段,解读其中意涵?

答:历史的解读很难有什么创见,这一百年从法理上讲,两岸都强烈地坚持自己的正当性,并且互相排除。很长一段时间对两岸而言,可以称之为黑暗期、或冰河期。但中华民国是站得住脚,虽然大陆与台湾都有一段时间不属于中华民国,台湾有一段时间甚至属于日本。

两岸各有各的一条线,简约而分,一百年可谈两个革命,一个就是辛亥革命,以及辛亥所代表的各种努力,它在法理上建立中华民国。而另一个是毛泽东领导的共产革命,它在法理上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从历史观点看,这两次革命是代表了两个政治制度,并不只是两个政权。我们走得比较像资本主义的路,虽然有自己的特色,而大陆变得很厉害,实际与嘴巴上讲的,已有很大的变化,但不论如此,马列主义的大框架,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有根本改变。这两次革命不只是制造了两个政权,而是在中华民族内造成两个不一样的政治制度与生活方式,这是最重要的结果。

问:这两个制度如今有了辩证的关系吗?

答: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二○○八年。过去当然并不是零,从蒋经国时代就开始有老兵回乡,但若谈重要转折点,就是二○○八年。两岸要想有正面发展,第一步是先沟通、交往,过去是冰河期,各搞各的,即使不开砲打战,也是仇恨。从心态、教育到宣传,都走向敌对,互相不只是排斥,而是排除。有敌无我,汉贼不两立,两岸相互没有互动,只有各自发展,结果一定是一个要把另一个吞掉。如果要想有任何正面的发展,必须先沟通。

对于一百年的历史划分,我再补充,过去一百年中有几个阶段,从重大事件划分,先是辛亥革命,其后就是北伐统一以及其后十年的黄金时期。因为中国统一并开始崛起,引发日本侵略战争,所以第二个阶段就是抗战,是战争时期。最后一个阶段就是中共建国与台湾的发展,中华民国一百年就应分成这三段。
但从文化上看,时间点跟前一种划分却不完全契合。第一个重要的发展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让中国走上不一样的路,可以说是一种启蒙,影响非常大,一个方面是走向西方民主,提倡「德先生」、「赛先生」,另一方面却走向马克思主义,同一个运动却发展出不同的走向。

另一个文化事件是发生在大陆的文化大革命与台湾的中华文化复兴。历史很有趣,你要这样搞,我就做与你相反的事物。文革对大陆是文化浩劫,台湾却保留了中华文化,现在陆客看台湾有浓烈的中华文化味道,我们却不感觉,事实上我们比大陆保留得好很多。而文化的影响,其实比政治的影响更长、更深。

问:能介绍一下当年的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吗?它是提倡儒家的思维与传承,还是促成西方民主思想的植根?

答:当年蒋公提倡文化复兴,有一段时间大家如火如荼,但对岸文化大革命结束,他们不革命,我们也不复兴了。文化大革命的余害有时候现在仍可看到,实体上毁坏了多少古迹,在人的思维上也造成很多后遗症。

台湾是移民社会,透过各种移民潮接受了西方与东洋的文化,产生很好机会与中华文化进行融合,这是一种演化(不一定说是进化,因为往前推不一定是进步)。中华文化在台湾不仅存在,还更符合二十世纪新的需求,与新的世界思潮接轨。我们的特色仍维持,过去不会因为吃美援、靠美国保护,而被文化殖民;台湾被日本殖民了五十年,在日本人刻意皇民化之下,仍然没有奴化。这是因为我们自己有了很深的文化的底蕴,其他的东西都变成是加值,不会被主宰后迷失自己。

现在回头看文化复兴,当时曾经有很多人看成是八股、思想箝制,但从正面解读,与不同文化碰触时必须要有自己的主体,如把这个抽掉,就会变得很零碎。从政治与政权看,中华民国在台湾很小,但在文化层次上看,中华民国很大,因为另一方把自己打掉了,这是台湾的优势,有的人还想「去中国化」,实属不智。

问:所以,中华民国如今虽局促于一个岛屿,但真正代表中华文化的却反而在这个岛屿?

答:某种程度上说是的,这个比例绝不是地图或人口上的比例。对岸的人到台湾来,看到台湾好的东西,不是高楼、风景或美食,而是生活上展现的品味、从容、自信,以及人与人间的善意、尊重,这在中华文化上都是讲究的。按理中华文化五千年都在大陆,我们这里是边陲、海隅,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孔夫子都曾体会礼失求诸野,很多东西在台湾的角落里被保留,没有被摧残,而台湾又得天独厚,有这么多次的文化交流与融合。所以我们能扮演什么角色?

假如中华文化要文艺复兴,重新变成世界主流文化,除了背后要有很大的经济力的支撑,这可从大陆经济崛起成为一个支撑,我们却会是一支尖兵,并且是催化剂。但要发生催化作用,第一步是接触,否则就是发挥不了作用。所以,我为什么说二○○八年重要,先有大规模全面的接触,后面才会有催化作用。用文化的尺度衡量,台湾所代表的绝不是如领土与人口上的那种比例。

问:对岸曾提议两岸签署文化协议,您认为应由政府的力量去主导,来创造文艺复兴的可能,还是应该透过民间?

答:这是很大的问题,我一直在讲,两岸在ECFA后,应该好好谈两岸的文化交流。这一步如能做得很好,将来对两岸整体的未来发展都会朝向正面。这不是谈统独,我们谈是向好的方向发展或坏的发展,这个好的发展,文化是最大的推力。经济、贸易也许是第一步,但两岸如要整体朝向好的方向发展,现在要去铺陈的,就是文化。

但这并不是政府跳进来签一个东西就解决问题,两岸的经济发展也不是签了ECFA才开始,ECFA也只是个框架,在未签ECFA前,有些议题还是要有一些协定,如旅游、民航的协定。

这些东西先要有很多的作业,很多并不适合政府去签,文化主要仍是民间去推,有困难则由政府解决,但不是一开始就由政府对政府。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社团法人的文化总会现在与对岸谈用云端计算的技术,建立一个最大的「中华语文百科全书」。不只是各种字典、辞典,连四库全书都在里面,并可以不断加东西进去,五年后它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中华语文知识库。

两岸可以互补,现在大家都谈文创,但文创要做得好,第一要有人才,第二要有文化底蕴,深度广度都要够,第三就是要有市场与资金,第四就是创作、智财权的保护。这些条件统统列下来,有一半是台湾强,一半是大陆强,还有一个,就是最重要的创作自由,这不必看就知道谁强。所以,透过交流与合作可以变成很有前途的一块。

问:两岸各自六十年的发展,各自面临哪些挑战与困境?

答:台湾是经济最重要,而我们经济发展已面临瓶颈。以前都放在同一个篮子,就是ICT产业,那个领域已进入薄利的时代,这部分继续不放,走原路下去,就只有出走,再去降成本。但这不是真正的答案,因为这个做下去很难看到未来。因此,我们要转型。

当年做雨伞、玩具、成衣,到一定程度就转型,转成科学园区,如今又面临转型,我在行政院任内推出六大新兴产业,目的就是转型,把ICT成为服务业附加价值的基础。因为ICT进去,服务的利润就变得更大了,ICT不用丢掉,但找到新的方向,并把原有的服务业,大幅增加它的利润,走上高级、高附加价值的服务业。这都是有策略的,但感觉上好像推得慢了一点。

而我们也有一个政治的困境,就是所有事情都两极化。虽然二○○八年是一个新的里程碑,不再锁国,但这政治困境却不是马政府单方面能够解决,有些事情甚至更为加重,也就是政治的对立。但对立的结果对内就是内耗,对外就是增加更多困难。现在是外面也许有些活水进来,但里面又耗掉,希望马政府再延续几年,能放手去做。但这牵涉台湾的民主,因为台湾民主走上民粹,才会走上两极化。

原因除了政治人物的操作,媒体也扮演了很大的角色,媒体不知不觉认为斗得越厉害,媒体越热闹,这是商业的角度看。媒体不是都没有社会良心,但能做些什么事呢?假设平面媒体八卦化,电子媒体地下化,现在很多节目跟地下电台差不多。问题不在财政、经济,所有的问题都在于政治。政治若不摆脱恶斗,连美国这么成熟的民主政治都变得产生问题,那台湾岂不民粹得更厉害?

问:这里谈的恐怕已涉及民主内在缺陷的问题?

答:西方是把民主政治、资本主义结合,把内部的饼做大。雷根那几年债台高筑,但美国人生活得很好,大家都尽量消费,把经济撑起来,他们可以把压力用这种方式释出,但这样别国却很惨。经济还可以时,民主仍可运作,但经济不行时,一九三五年纳粹是怎么出来的?纳粹是一票一票选出来,完全是透过民主出来的,民主制度没有资本主义的经济繁荣时,就走向另一个extreme(极端)。

我们这里还有认同问题,有些地方则有族群问题,所以民主制度距离完美是很遥远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讲王道精神。二十世纪基督教文化、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已把世界带到前所未有的繁荣的境界。但这过程中所引发的问题它自己都不能解决,繁荣到顶走下坡了以后,剩下的这些问题怎么办,就得回过头来看东方的文化怎么想。东方的哲理如何融入到世界主流思维中去,是人类未来的希望所在。

这并不是我最先讲的,这原来是二十世纪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汤恩比讲的。因为汤恩比看到盛景到顶就盛极而衰了,但所有问题在衰了之后就都浮现了,包括民主制度,如果日子不能过好,所有的愤怒都出来了。美国与英国最近的问题,都跟这有关系。

再回到王道,它最基本的核心就是「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是「己所欲,必施于人」,基督教跟伊斯兰教就永远打不完了。但我们从来不说人家要照我们的方法,中国这么大,就是因为这样的思想,几千年就存活下来了。埃及、希腊文化都垮了,只有中华文化这个文化没有被取代,因为这个文化不断在演化。我认为近代史上最精采的一章就在台湾,它跟这么多文化融合,又产生一个全新的中华文化。

马总统最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概念,就是这种看法。两岸交流不是消极的,而是在不统不独之中营造长期交往,以中华文化为基础,找出一条出路,这也就是我讲的王道。这在大陆得到很大的共鸣,大陆也需要一个东西脱困,否则硬实力发展到一个地方,不但上不去,甚至会崩盘。

二○○一年我第一次到大陆去看,从中央到村里干部想的事情是一样的,就是招商。那时我在南京做了一个演讲,他们听了很震撼,我说「一个国家如从上到下都只谈招商,这个国家不可能搞得久,除了招商有更重要的事情」。现在最有兴趣的,是中国大陆需要文化及文创产业。

但文化不是政治可以搞得出来的,政治可能可以做到一些表面的事情,例如可以建立一千个孔子学院,却无法建立有识之士心里想要的内容,两岸各自都有瓶颈需要突破。但当硬体建了,高楼建了,经济起飞了,剩下的问题统统都是文化问题。

问:在东方哲学中,儒家是讲究群体关系的,讲得难听一些,就是集体主义,西方则强调个人主义,将个人发挥到极致,您主张东、西文化要进行调和吗?

答:你说的其实都是简约的说法,是透过政治运作的结果,未必是真貌,儒家的思想不完全是这样。孟子思想不是只讲究民为贵、君为轻,最厉害的一句话是「社稷次之」,这是孟子经过正反合的辩证思维的结果。在二千多年前就有辩证的次序,实在了不起。王并不是指皇帝,王道是霸道的对面,不能望文生义,若在二十一世纪人类的思维来看,王道就是永续发展的思维。

永续发展分成三块,分别是经济发展、生态保护与社会正义。进步的国家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做得很多,但在社会正义却做得很少。缺乏正义,没有王道,社会正义无从实现。因此王道是一种永续发展的思想,如不面对,即使经济发展,甚至也顾虑到环境,但另一面却贫富差距拉大,司法不公义,仍然难以持久。这对大陆说来,就是仍然没法达到「和谐社会」。现在全世界最重要的显学,就是可持续的发展,现在很多的问题不是发展,而是如何持续。

「己所欲必施于人」发展下去就是文明冲突,但我们这里,若是不讲清楚,王道容易认为是走封建的道路。「王道」没有英文单字,就是WANG DAO,我常跟外国人说,「roughly(粗略地讲),王道就是霸道(hegemony)的对面」。

对两岸而言,台湾的利基就是文化,政治及经济上两岸要能维持相安无事、维持尊严,这条路就应走下去。但真正可以平起平坐地共同推动的,就是文化,这就是我们该走的路。我们应该把科技、创意的力量用进来,用文化做为我们的利基。

问:你提到二○○八年是重要的转折,两岸可以互相参照,可以相互观看,撷取彼此优点?

答:从政府层次看,两岸已经减少敌意,有著某些善意了,在善意之下民间有机会做大幅度接触。个人接触过去虽然也有,但现在是一天有三、四千人到台湾来,加上自由行,这样造成的体认、体会,会从量变发生质变,我不是谈统、独,而是谈良性发展还是恶性发展。如是对两岸有利的事,应勇于面对,二○○八年是分水岭就是这个意思,并不表示所有的敌意都不存在了,但双方的善意及了解,已经到了可以大幅度接触的状态。这种基层的善意互动,最后将会倒过来影响上层建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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