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崛起:历史的观点■文/蔡东杰(国立中兴大学国际政治研究所教授)《交流杂志101年8月号第124期(历史资料)》
- 更新日期:112-07-26
一八七四年(清同治十三年),人称「坐镇北洋,遥执朝政」的李鸿章,尽管权倾一时,对时局却有不无感触的分析:「…今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械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砲弹所到无所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又为千年来未有之强敌。」这不仅点出近代中国面临的对外关系挑战,也反映出知识份子的高度焦虑感。
大变局:欧洲兴起及其引发的全球化
如同义大利政治经济学家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指出的,他认为在最近五百年的东西方关系史中,存在著两个重要谜团:一是欧洲国家体系何以能如此迅速地扩张,从而自一八五○年代后,逐步控制了全球;其次,则是东亚地区何以能在历经欧洲和美国控制与影响后,尤其在十九世纪的「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情况下,重新取得挑战西方霸权的能量。
对于后者,我们稍后再谈,至于针对前者,美国历史学家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的解释(或许也代表了西方史学界的共识)是,由葡萄牙自十五世纪末率先投入的地理大发现运动,最终打破了过去以陆地作为文明中心的现状,同时启动了一段后来被称为「全球化」的历史新时期。当然,西欧绝对是这场革命的最大获益者。
自此,以拉丁美洲的印第安文明做为第一批受害者,借由大西洋贸易及其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所挹注的庞大经济利益,再加上十九世纪中期以后,工业革命所提供远非人力所及的机械能量,非但让扩张者顺利动摇了欧亚大陆上传统的帝国势力,事实上,欧洲自己也无法幸免。其结果,便是匈牙利经济历史学家博兰尼(Karl Polanyi)口中一场彻头彻尾的「巨变」(Great Transformation)。
傲慢与偏见:欧洲中心观的偏狭与影响
十八世纪末的哲学家尤斯蒂(Justi)曾有过如下严厉的自省与批判:「我们的理性、认知和观点,让我们自以为是,把地球上所有其他民族贬为在周遭四处爬行的可怜小虫;事实上,我们也真的如此对待他们。我们的举止行为就像整个地球的主人一样,毫不考虑,便强占了其他三大洲所有民族的土地,在他们的国家中颁布法律,然后将所有人当作奴隶,…如果说这些民族是蛮族,我们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具有前述泛道德感的研究者毕竟是少数,更多人分享的是一种自认为「选民」的莫名优越感,以及对英国诗人吉卜林(Joseph Kipling)所谓「挑起白种人的担子」激昂呼吁的正面回应。不过,批评这种被法国政治经济学家阿敏(Samir Amin)指称为「欧洲中心说」的偏见并无意义。因为自古以来,只要文明发展程度足以睥睨四方,中心观自然应运而生,过去的中国与伊斯兰世界如此,今日的美国又何尝不是。
进一步来说,我们绝不否认欧洲打造全球贸易与交通网路的成就,以及它在过去两百年来「超伊(斯兰)赶中(国)」的文明奇迹,也不试图挑战例如美国经济历史学家蓝迪斯(David Landes)等人所试图阐释「穷国何以会穷,富国何以致富」之不证自明的道理。此处要强调的只有一句话,「历史的功能并非用来厘清过去,而是更积极地帮人类面对未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中心观」无非是一种沉溺于过往的自恋心态,对于身陷其中者固然毫无裨益,对旁观者而言,若就这样被牵著鼻子走,无疑应了「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那句老话。
轴心位移:一个世界史的自然现象
正所谓「旁观者清」,位于欧洲以外的相对优势,使我们得以借由较客观的角度来看待历史发展趋势。事实证明,世界轴心(在同一时期拥有相对文明高度者)本来便是不断地改变其地缘位置。从西元前三○○○至二○○○年的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西元前一五○○至一一○○年间的埃及新王国时期,西元前五五○至四○○年间的波斯帝国、西元一世纪前后东西方同时辉映的汉帝国与罗马帝国、西元八至九世纪的隋唐帝国,到十六至十七世纪达于极盛状态,以鄂图曼为主的伊斯兰世界等。
正如英国历史学家甘迺迪(Paul Kennedy)试图书写的《大国兴衰史》一般,尽管所有占优势者都期盼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或「传及子孙,乃至万世」,无论如何,文明轴心位移确实是个自然现象。
更甚者,不管是聚焦于所谓「神秘的北纬三十度线」,还是孕育农业文明的几个主要大河流域(尼罗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印度河、黄河与长江),亚洲不仅是地球上面积最大且人口最多的大陆,除了传说中的亚特兰提斯与埃及外,其余已知曾经存在的文明轴心,多数也座落于亚洲各处。正因如此,英国学派的历史社会学家霍布森(John Hobson)甚至直接以「西方文明根本便源自东方」立论。
不仅如此,德国经济历史学家法兰克(A. Gunder Frank)也指出,在葡萄牙远航三百年后,即便欧洲看似已控制全球贸易网路,在一八○○年左右,光是广州邻近地区的人口便超过整个欧洲城市人口的总和。进言之,若估计当时在全球经济体系中所据位置的话,十八世纪世界工业中心是在亚洲,而非欧洲,当时最强大的国家绝对不是路易十四的法国或彼得大帝的俄国,而是占了全球生产总值七成以上,位于东亚的满清中国与南亚的莫卧儿帝国。
东亚世纪:亚洲再崛起的历史暗示
法国年鉴学派史家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曾如此形容十八世纪末东西方的一段碰撞经验:「…正值法国大革命之际,英国派遣了一个浩大的使团前往中国,…他们就像面对巨人歌利亚的又一个大卫,尽管只有八百万人口,却自认为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国家,并打算跟一个拥有三点三亿人口的国家平起平坐,结果被这个自视为天下唯一文明国家的中国拒绝了。」
由于欧洲的拿破仑战争方酣,暂时无暇东顾的英国使团只能接受屈辱被逐的结果,从而继续满足了中国的自我天朝想像。但在维多利亚女王于一八三七年登基,并开启了近代英国的黄金时期后,新的全球化洪流既在十九世纪中叶席卷了东亚,亦迫使中国在「全盘西化」的呼号中,自己走向文明中心的高坛。
曾几何时,如同《亚洲的崛起》(Asia Rising)作者罗威尔(Jim Rohwer)所言:「…欧洲花了一千五百年才取代中国,成为最先进的文明,…但目前全世界最重大的问题是,究竟应如何面对一个充满自信、拥有核武,且即将跻身全球最大经济体的中国大陆」。不仅如此,曾任国际货币基金轮值主席的道布森(Wendy Dobson)更进一步大胆预言,尽管存在高度文化异质性,且尚未解决领导权归属问题,大约在二○三○年前后,亚洲便将主宰整个世界经济走向。
当然,我们可用无数惊叹号来描写这段「不可思议」的历程,但正如前述,这个结果其实「再自然不过」;而且,重点并不在如何诠释它,而是必须从历史经验去归纳整理出,新文明轴心崛起将带来的结构与规范性影响,或许这才是当务之急。
最后,从当前时势角度来看,尤其在二○○八年全球金融海啸重创下,由于美国与西欧陷入巨额债务缠身的窘境不能自拔,从而也加速了世界体系轴心往亚洲位移的速度,这一方面反映在美国亟欲「重返亚洲」的战略迫切感中,也因此不断在东亚区域激发冲突火花。巧合的是,无论是现实的地理环境,抑或既虚拟又真实的政经互动,目前台湾都处于两大板块相互推挤的夹缝间隙当中。至于,是仅能被动地静观其变,还是试图更积极地去掌握契机,则有赖于当政者与全体国人的睿智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