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 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 最佳图文奖》照相◆文/郭昱沂《交流杂志105年2月号第145期(历史资料)》
- 更新日期:112-07-12
父亲是农历四月二十六日酉时出生的,曾祖父的堂弟登门归还四十块大洋,钱一接,父亲就出生,因此曾祖父视我父亲为珍宝,特别宠。父亲跟五位兄姐的年龄差距颇大,也都个个都宠他,上学不用脚走,我大伯一路将他扛在肩膀上。 阔别五十年之后,一个清早,大伯站在江边村村口张望,等到下午,远远地,见一个人慢慢走来,大伯泪流满面,心里直恼恨著,当初「长得像一棵葱、一朵花」似的弟弟怎么成这副「老头德性」。 父亲更恼恨自己爹娘祇是两堆土冢。 都说爷爷奶奶拍过照片,但一大家子没人记得照片放在哪儿,父亲坚持要离散四处的全家族人努力搜罗。费了五年时间,才寄信说找到了,照片压在箱子底下太久都碎了。就为了要与父亲母亲「重逢」,父亲拖著肺炎初愈的身体再度赶赴湖南。 「初见」与我的想像几乎对不上,找不出他们与父亲面貌神似之处,反而像是前朝古画片里的人物,承载著湮远历史,神情空白而一致。 「妳奶奶大概是这个模样,妳爷爷跟我印象中不一样了……。」 从小听父亲讲述家族故事,使我编造了记忆,彷佛先于我的生命,他们给予了我无数可回味的片段,亲切又真实。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他们生前唯一照片,各自独照,黏补仍见裂痕,却令我疑惑著这是「爷爷」、「奶奶」?毕竟从未见过他们;而十七岁离开家乡的父亲也不曾再见过。 文革前夕,乡村里的砲火硝烟虽不比城市猛烈,然而土改让爷爷奶奶失去田宅,三反五反让次子被抓去当技工,三面红旗让幼女跟著国民党军官女婿下放劳改,还有早已不知所踪的幼子(我父亲)。爷爷心气痛、肠胃溃疡,奶奶眼睛哭伤了,再加上饱受饥饿,使他们提早步入残烛之年。 或许是预感到往后还有更大的灾难,二老坚持要拍照。从前是有这么个规矩,老人家到了一定岁数会开始张罗寿衣、鞋帽、棺材,家人以为两老是担忧大去之日。在县城里拍学校师生的照相师傅,一个月固定来江边村一趟,师徒二人,扛著一个箱子,村前走到村后,年头不好,生意清淡,完全不见有闲钱逸致的客人,就连想拍张遗照的老年人也不多。 彷佛应验了那个悲伤的预感,拍完照不到两星期,爷爷过世了。奶奶哀恸哭到眼睛全瞎:「华暪(父亲小名)回来见不著了。」文革尚未结束她便也故去。临终前奶奶拿著照片嘱咐:「找到华暪,要帮他娶媳妇。要华暪告诉儿仔、妹子这是公公婆婆。」 我确信,照相那天,爷爷、奶奶一定努力端坐著,全心要拍好这张生平唯一照片,即便那会儿并不知道华暪已经婚娶,然而许多许多年后,华暪的女儿就凭著照片明白了:这是我的爷爷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