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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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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 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 优选》翟燕—红旗下长大的孩子◆文/周祐羽《交流杂志105年2月号第145期(历史资料)》

  • 更新日期:112-07-12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面停了下来。」我翻著翟燕书架上的书,川端康成的《雪国》,第一页,第一句这么写著。 认识翟燕是二○一一年秋的事了,那会儿我在北京住了两个月,在方家胡同的咖啡馆认识一大群朋友。启程回台湾的前一晚,大伙在咖啡馆为我饯行,离开时她豪爽地说要骑自行车载我回旅馆,然后我俩便在寒冷的夜里,于咖啡馆门前摔了个四脚朝天,相视哈哈大笑。隔年我再访,她开朗依旧,只是原本内含的抑郁气质渐渐外露,那年春天她热情请我吃饭,但告诉我,晚上必须得去相亲。那是不知道第几场母亲安排的相亲了。

阁楼里的火车

北京近郊房山,是翟燕的老家,现在她则在北京城南租了间房,菜户营桥附近的风景小区。「老北京说,东贵西富,北贫南贱。这回妳来北京,带妳体验一下南城,住住城中村吧。」二○一五年春节,是我第五次来北京,但翟燕口中南城的风景,确实不太熟悉。 要回到她南二环边上的小区,总得穿越一片废墟,那是正待开发的丽泽金融区预定地。柏油路沾满尘土,只设单边的酒黄色路灯幽微无力,两排高大杨树阴森恐怖,若在夜晚想有清晰的视线,怕有些费力。 噢,也得过一座小桥,白天从她屋里便能看见狭窄河道里有些不明所以的绿水,不过天气清朗时,杨树盛发的枯枝映在河面静止不动,也是挺美的风景。大年初三刚到北京那两、三天,背阴面的河堤尚覆满未融残雪,土黄色干草从雪堆窜出。从翟燕的小阁楼向外张望,那条小河就在前方;往南再过五百米,有一条东西向的铁轨接至北京西站;更远那条高架铁道,则听说是给高铁走的,通往北京南站。屋里,不分昼夜,常常能听到火车与铁轨声响,一下子往东的高铁来了,没多久又一列慢车开往西南,载人的、载货的。翟燕说,刚搬来的时候老觉得吵闹,久了也习惯了。 城中村的小区,夜里确实安静。常常她躺在床上翻书,我伏在案前写字,若无交谈,纸张涮啦涮啦的声音清脆可见;她室友养的两只猫老来门口喵喵叫,一只叫小宝,一只是「麦糕」,取「Oh My God」之意,牠俩就想让翟燕给牠们开门,好进来撒娇与撒尿,那就真的Oh My God 了。慢车驶过河边小区,喀隆喀隆的声响以缓慢稳定的频率波动持续,竟教人感到安心。火车声总让我想起几年前从西安返回北京的夜晚,坐在卧铺车厢往车窗外看,漆黑一片,唯白影呼呼飞速掠过而已。必须等到快抵达车站前后,才有村落与微光闪现,其他的故事,都隐身在夜幕与树影里了。清晨,天光照亮移动中的风景,土黄色大地,土黄色树林,土黄色平房,共筑了无与伦比的壮阔。当下我觉得自己乘坐的那辆列车,开往了辽阔与自由,于是,总把每一辆奔驰于广袤大地上的火车寄与如是的想像。翟燕也是这么说的,在火车声响时,她总想一并乘坐到远方去。 翟燕和两个室友租的屋子有个大客厅。若我回来得早,她会拉著我在一楼沙发窝著,看一些中国大陆当红的综艺节目,像《奔跑吧!兄弟》、《奇妙的朋友》。这些节目总能引她发笑,她身上抑郁的气质也会暂时一扫而空。二层阁楼是属于翟燕的房间,记得第一次拉开她房门端倪,便惊喜地「哇」了一声,太素雅温馨了。书柜里摆了几本书,多是川端康成、东野圭吾、三毛等系列;还有一本摇滚教母Patti Smith的Just Kids,书中男女主角为了自由与梦想,逃离各自的家乡,虽一无所有,但青春满怀。我告诉她,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书。睡前,她总抱著精装本的《白夜行》,说:「这书看得我老犯困。」

孤单啊,很孤单

菜户营附近尚没有地铁站,出门总得仰赖翟燕载我,她也常抢著当我的导游。记得大年初四到景山公园那夜,天气冷得我这南方人无能为力。翟燕很失望故宫角楼没开灯,我倒觉得庆幸,角楼伫立在东西向的红色高墙间,护城河划开水平视线,长出上下两个世界,河水满是夜空的绛紫色,角楼吸收了周边所有光亮,却不反射,但雾霾连年的北京,当晚竟有清朗的天和一抹眉月,星星满天,我兴奋地抬头告诉翟燕:「妳看那,那是猎户座,三颗星星排在一块的,是猎人的腰带。」她也乐开怀地说:「妳太幸运啦!这么清明的月和星星都让妳碰见了!平常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呀!」 一日行进间,我们乘著翟燕那台白色的9001国产车闲逛北京城。二环内还有挂著电线的公交车行驶,宽广的十字路口,复杂密布电缆交错。我问翟燕,这些公交车怎能不打结呢?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有时行进间会啪一下,迅速闪出电光,「我挺喜欢抬头看这些电缆,觉得有种艺术感。」 那些盘于井然有序、格局方正的旧城上头的紊乱黑线,随著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过,我脑海里也闪现,明明家人都在北京却仍租屋于城里的她,室友都不在的时候独自在沙发上和著两只小猫看综艺节目发笑、开车的时候在车上听著京剧并且哼哼唱唱、睡前抱著厚重的书本翻阅直到犯困,偶尔刷刷微博逛逛淘宝,日复一日也就这么过了。那么,「妳觉得妳孤单吗?」我为这个问题感到紧张,因此没敢转头看她,且迅速接著说:「我是说,虽然妳的老家在北京房山,可也必须一个人在城里租屋,工作、生活,虽然有室友和两只猫……。」 她左手肘靠著窗沿,手背撑著腮帮子,右手控制著方向盘,仍一派轻松,说:「孤单啊,很孤单。」 翟燕的国产车继续行驶著,我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车子开到了哪里,四处都是高楼。「其实这两年,我过得非常抑郁。」我想起她来接机的那个晚上,便这么告诉我。「我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痛得,内心都会流泪。」 翟燕的孤单来自于不被理解,来自于没人能明白她心灵的高度。 孤独,她觉得自己很孤独。她说,只要一有时间就与书为伍,她害怕自己往下坠,只好抓著知识不放,逼迫自己汲取新知,好让心灵与脑子皆丰盈饱满。她并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她只知道,她要自由,她不想在死规矩旧体制下妥协,可她无力反抗。「再说,当身边的朋友渐渐有伴侣、结婚了,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打扰人家。」她决定封闭自己,「整整两年吧,我把自己封起来了。」 翟燕不愿意在这个年纪结婚,可我三年前见她时,她的母亲正疯狂地为她安排相亲,那会儿她二十八岁,已经是「大龄文艺女青年」。「以前我下班回家,和父母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两年,讲没两句,话题便绕到婚姻上。所以我变得不爱说话。」她接著说:「当然,我的情绪也反过来影响父母。有时,我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太太他们……。」在房山,翟燕住的那个小村子里,「到了我这年纪还没结婚,街坊邻居会觉得你们家闺女有问题。」 这两年春节,翟燕都是吃完年夜饭便赶紧逃走,也许买张车票去南方,或者干脆就回她城里的住处。「今年春节要不是妳说要来,我肯定也会出去的。」幽黄路灯以一种稳定平缓的速度,反复照闪著她的脸,忽明忽灭。「当然,如果父母不逼妳,那就还好。」她继续诉说著工作氛围的松散与不严谨,似乎无论她再如何努力、如何拥有过人成熟周虑的思维与处事,都赶不及上司们垂败委靡的行事。 一时间,路灯像是聚焦在她身上一般,帝都的前世今生从她嘴里流泻。「妳很幸运,都说春节的北京才是北京,春节过后就叫『首都』或『帝都』啦!」她说首都,首堵,北京现在发展快速、人口爆炸、城市功能集聚,她眼看著儿时所熟识的北京不断消失,触目所及全是陌生的人与外来面孔。曾经绿化的家园换成了白色的塑料,替而代之的是大都会的帝都。「小时候,我和哥哥都会爬上屋顶躺在瓦片上,凉风轻吹,夜空很干净,明亮星星和月亮高挂,有时候不小心睡著了,父亲就会抱我们下来,第二天醒来,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在棉被里了。」 「可是妳,仍然选择在北京生活的呀!」我转头看她,并笃定地笑著。 她也笑了,「北京是一个素朴又包容的城市,我很喜欢北京。」 「因为自由吗?」我问。我想著,一个人在小屋里生活著,至少还保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没有大龄女性婚姻的压力,暂缓工作环境的腐烂衰颓,是的,翟燕她「自己的房间」于她,是最重要的。 」是啊,太自由了!」她呵呵笑了起来,接著说,「很孤单呐!」 「可是妳为了自由,愿意孤单啊。」 那天我们要从东城回家,她说她最喜欢夜里开车,要带我穿越整个北京的权力中心,欣赏那些百年传统的楼房与无尽的现代几何立交桥。于是我们从地安门大街开始,经过南池子、北池子大街,接著驶进最有名的长安街,天安门就在我们右侧,夜里,朝圣的人仍络绎不绝,她指著中间的分隔岛栅栏说:「习大大上台后,这些栅栏就给漆成了金色。」我目送权力中心往我身后移去,白色的9001国产车准备上西二环,一路往南到菜户营的那条小河边。

红旗下长大的孩子

一早,窗外便雪白一片,生长于南国的我,期盼已久的雪终于来了,我几乎是弹跳下床,在窗边手舞足蹈许久。翟燕望著窗外的雪景叹:「真的是,好想看一次下雪的故宫。」不到正午,下了一夜的小雪便融了。下过雪的北京,视线特别不好,雾茫一片。即便无缘赶在融雪前看见故宫,仍盼著奇迹出现。 我们把车停在南池子大街的胡同里,踩著地砖上的积水,一路漫步至长安街与天安门,跃过重重的安检与手持五星旗的人潮,买了票,登上东华门。我对北京的政治是不感兴趣的,早已来过此地数次的翟燕,怎么说也要拉我上去看看才好,我感觉她对于天安门,有一份内敛但饱满的骄傲在。 眼前陡峭的灰色石阶,终点停在天边;飘扬的红旗像从云端里岔出似的,张狂飞舞。翟燕走在前头,我看著她的背影离我愈来愈远,她的脚程是兴奋的,直到她站在旗帜正下方,红色都要包覆了她。突然她转过身,眼神晶亮,对著气喘吁吁的我说:「小羽,来帮我拍张照吧!」我抬头望一望那几支红旗,找不到应有的黄色星星,后来想想,应是全在她眼里了吧。我走下台阶,好让她与红旗都能放入我的视线里。 拿起挂在脖子上的FM2,黑色金属机身在2度C的空气里,沉甸刺手如酷刑。我调整焦距,透过镜头将她与红旗一起收入观景窗,按下快门的刹那,她张开手喊:「我是红旗下长大的孩子!」她的笑容那么骄傲满足,热情传导到这我竟也暖了起来。

蓝色的自由

北方大地的苍茫恢弘,与南方海岛的娇媚柔情自不能相比,尤其冬日干燥冷冽,行道树上看不见一片叶子。可我很喜欢看北京街上,道路两侧那些叶落尽的枯木成排站立,拱成一幅无尽的长廊,彼此几乎要在天空相连成为一座鹊桥。尤其是傍晚霞色更美,由天顶到地平线,刷得亮白灿灿的粉黄、绯红,直到太阳西沉,就换上一袭靛青水蓝相染的料子,我倒觉得日落后那种深不可测的蓝,才是北京的颜色。而那些树木几乎成为做工精细的剪纸,安立在北京城墙内外各处。 我和翟燕时常衬著这样的蓝色回家。那晚我在她房里喊著肚子饿,因著礼貌,仍询问了她是否能在房里吃东西。她将视线从窗外的火车移到我身上,给了我个灿笑:「在这个房里,妳可以享有所有的人身自由。这里是自由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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