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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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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路∣第四届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 佳作∣◆文/杨书轩《交流杂志105年4月号第146期(历史资料)》

  • 更新日期:112-07-12

1

我常想起生命中最低潮的那段时光,一段崎岖的瑶路,在晦暗不明的前方出现,锯齿状朝向山峰,又滑梯般的凹落山谷,眼前出现的马匹、油菜花、木头建筑、和远离尘嚣的瑶族聚落,这些画面把我带离的很远,彷佛可以隔著一段距离观看自己,如何经历了一趟迷路的过程后,从谷底出发─

那是二○一三年的冬天,我人在大陆广西支教,而女友赴国外读书,即使透过通讯软体,远距离的恋情仍使我们之间愈来愈疏远,一支看不见的剪刀,悄悄剪断了那曾经把我们紧紧系住的线……。回到台湾后,回忆蜂拥而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捡拾很多梦境的碎片,徒劳的想把它们重新拼好……。

那时,广西的老师曾经和我提及,有五位孤儿,每到过年,就不想回到老家,而我呢﹖却不想待在回忆过于灿烂、过于庞大的老家,于是我决定再赴广西瑶族山区,展开另一段新的旅程。

我想带著这五位孩子,去其他聚落旅行,一方面透过陪伴他们,转移自身的注意力,另一方面,我也想带著他们,去拜访其他的孩子们。

走在瑶路上,历经两个星期的旅程,我们走过了十个瑶族聚落,走在那些尖利的石头路上,早已习惯平路的膝盖,隔天,常常像嵌了铁块,酸痛、沉重,有时在烈日曝晒下,上半身的衣服常常湿了、又干、又湿,甚至汗水还往下渗落;我一肩扛睡袋、另一肩扛著背包,我们每个人的手上还携带水果、饼干、糖果,我们还曾在山路上迷路,疲倦至极的瘫倒在路上,像掉落的木材。

我们前往的瑶族聚落,多置身山谷,从山上俯瞰,谷像一个漏斗,再继续走下去,越来越深,有时还会让你觉得像个沙漏,你觉得自己好像又掉到另一个地方,当时,我不会知道这比喻多贴切,那些沾在我身上的尘埃,似乎不知不觉的一粒一粒的,滑入沙漏的另一边,它们会变成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确实透过一次漫长的旅程,卸下了很多重量。

初次看到山谷,我的世界观开始有了变异,相较于台湾山区,即使远如司马库斯,道路依然直达,我却无法想像为什么要把聚落盖在这种交通不便、水源欠缺、甚至土地不甚肥沃的山谷﹖我也无法想像我如何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再访山谷后,这样疑问逐渐在我心中发酵……。最初的几天,我的脑中仍不时播放过往甜蜜的片段,它们在磨损我的脑袋,加上水土不服,还昏睡了几天,直到眼前的山屋、山峦、星空、和瑶族的生活慢慢融入我自己的,我开始从过去的梦境中醒来,把凝视自身的目光,转向去了解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美丽与哀愁。


2

过往,我常在台湾的电视上看到大陆春运的画面,海浪一样的人潮,挤满了车站和各地交通运输广场,火车停在月台上的画面,像战争电影的逃难场景,人们直接从火车窗口爬入,一辆火车就像是负载过重的马,很吃力的行进……。

当时只觉得荒谬、甚至好笑,直到进入了瑶族的山谷,我才知道这背后隐藏著多么沉重的议题,多少瑶族男女,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远赴广东、深圳等地打工,有的把钱寄回老家,除了支援家里的经济外,还希望能盖一栋稳固的房子,共组一个家庭,多数人一年只回来一次。

我也曾于平日造访,那时聚落里,多是小孩和老人,少有青年,整个村落稀疏冷清,有些房子甚至像驼背的老人,孤独的望著远方,期待儿女能早日归返:这次再访山谷,过年的人潮全从各地赶回来了,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女、揹著小孩的父母、新婚男女、亲族、朋友、耆老,还有从缝细中一个蹦跳出的孩童,整个村庄像一座舞台,只等待鞭炮响起,他们就会欢唱,欢贺年节,而这得来不易的聚会,使得这里的过年像是一场流动的宴席,身为老师的我,备受村人款待,我常常参加完一个家庭聚会,小酌一番,又被另一家拉去,出来后,又被另一家拉去,最高纪录一天九家。

以玉米为主食的瑶族,玉米粥、玉米饭、玉米酒,都是我未曾品尝过的,那些金黄色的食材, 照亮我舌尖上打开另一条通向瑶族的路径,在一堂写作课上,男孩曾经写到:「在我们瑶族的山里遍地种满玉米,当夏季的末尾,烈日当空,你会看到一群群汗流浃背的人在揹玉米,走过弯曲的山路,有的甚至还要越过山顶,尽管很累,背很疼,我的步伐沉重,但又不得不揹,因为那是我们瑶族最重要的根源。」(蒙桂山)

这些玉米,也是我对瑶族记忆最深的画面,我曾在一个阁楼上,看到玉米堆的满满的,耳边传来小朋友描述的:「每次采玉米时,我忘不了妈妈的苦难,我看著玉米,小猪一样大,我亲自和父亲采玉米,放在梁上,整整齐齐的。」

看似艰困的生活,因为这些作物,暂时被安置好,而瑶族时常被边缘化的窘境,也在新年的气氛中,被一一的冲淡。

这些山谷,因为地处偏远,资讯封闭,更能呈现出一个农业社会的原貌,马、鸡、猪、鸭、羊、兔子等,穿梭在村落,住在木屋、或石头屋里面,火堆在中心烧著水、烧著饭、烧著瑶族人源源不绝的火苗,「如果我们瑶族人没有火,我们很快就会熄灭了。」我曾听一位村民这样说。

我还听他们说,木头房若少有人居住,很快就会歪斜,倒塌,因为火焰就像心脏,一旦点燃,就能传遍房子的每一条神经,而竹子编成的墙,像是透过气孔在呼吸,我常常于早晨醒来,发现身上洒满了缝细中渗进来的光点。

这些画面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二十多年前在宜兰乡下,我住的老屋是红砖墙、三合院,夏天特别透气,当时奶奶也忙著养猪、养鸡、种菜,即使后来改建成两楼高的农舍,在水泥铺设的门前,依然留有小鸡的脚印,隐约透露出童年场景;当时宜兰交通不便,地型封闭,亲友们纵使在不远处的台北,也很少回宜兰,于是过年成了宜兰最热闹的聚会时节。

于是我在瑶族的年节,想起我的故乡宜兰,好像两个时空的边界,因为记忆的相似,逐渐衔接,冷不防,一位村民问我,才使我恍然回神,「你们台湾过年杀猪吗?」


3

我把电话放下来,「小马哥哥,你要来看我!」这句话一直在我心中回响。

在支教期间,一位女孩因为疾病的关系,从院区被送回老家,我曾经答应她,若有机会,还会到山谷探望。

我还记得那个午后,走入山谷,桃花以盛放的姿态迎来扑来:「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心里想著,这是桃花源吗﹖如果我们对桃花源的诠释是那个毫无历史、与人世苦难近乎隔绝的,流著奶与蜜之地,那么这样一个生存艰难的土地,会是桃花源吗﹖

女孩的家,很可能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破旧的,没有电力供输,唯有一盏咸蛋超人造型的枱灯,靠著胸口的电池,在夜里发出微弱的咸蛋光波。

因为穷,又位于村落的边缘,牵不起电力,又因为父亲与村落的干部有些纠纷,我们试著调解,没有任何下文,这电,并非社会主义的……。于是农人父亲、盲眼母亲、和三个小孩就这样摸黑度日,一年又一年……。

是我多虑了吗﹖我常看见宿命彷佛锁链一样扣紧这些人的未来,一代又一代的循环─教育程度低落、打工、守著贫瘠土地、封闭的谷,幸运的话,也许能自给自足的过活,享有天伦之乐,不幸的话,也许就像我曾带过的一个女孩,小六还没毕业,就被嫁掉了……。她曾和我说,她想当老师,但命运允许吗﹖置身在这里,这栋破屋对我来说就像瑶族的象征一样,希望何其渺茫,希望又何其庞大……。

午后,我走出这扇门,迎面的桃花像许多清明的瞬间,照亮潜伏在脑中的灰暗角落,许多露珠还停留在桃花上,使粉色的花瓣更显得透光。

这才是我心中的桃花源吧,那样的美,不是观赏性质的,而是承载著这里的尊严与血液,那样的美,不是忘乎所以的,而是让人记得,生命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依然能够顽强的生长。


4

时间再推回到二○一三年的夏天,我陷入热恋,女友赴国外求学,我则前往广西支教,当时, 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我,甫从研究所毕业两年,曾在台湾许多偏乡带领小朋友写作、经济不稳定,就业方向不明,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去闯一闯,我相信远方一定有什么在等我去发现。一个意外的机缘,来到广西龙万爱心家园,教小朋友阅读,写字,我以自身的经验为题材,唤醒他们自身的故事﹕

「我上山放羊,我抬头望天空,天对著我笑,觉得我们山里的孩子很能干。突然过了三、四个小时,天发怒了,放下狂风暴雨打向我和我的羊群,我和我的羊群就躲在一个深洞里,我感到很冷的时候,十几只羊用发热的身体搂住我,把我搂在中间,我感到很温暖。」(蒙天明)

养猪、放牧、捡柴,追忆亡父母,文字像是山路,木材、石头、广场,我们用文字建构出独一无二的精神家园。

我把他们放置在更好的位置上,我被他们放在更好的位置上,我把他们带入山谷,他们把我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仍记得初次见到山谷时,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再是横向的流浪,而是像走入谷一样,垂直深入,甚至深入到我们内心深处那些布满记忆的谷地─

例如,一个男孩写下:「根,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妈妈,我妈妈抛弃了我,我永远恨她。」后来,我们怎么走访山谷,再见到他母亲,已经是别后的七、八年了,一张搭肩的合照,道尽了一段多么苦涩的和解,回来之后,他的书写,不再有恨,而是洋溢著爱,看著他们团聚,我心中那道伤痕彷佛也因此弥合了。

我开始了解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蒙塔莱说的﹕「那是你的生命,你的血流入了我的脉管」。

只是,我不知道回到台湾后,迎接我的是一连串破碎的记忆……。

再次回到广西,我选择与台湾的讯息中断,寻找一处可以拥有全新记忆的地方,面对自身的伤痕、疑惑、还有喜悦,回忆像是山路上飘过的云,在移动中不断的被吹走、吹走,光线落在桃树上,也落在我的身上,而那些压在我心上如沉积岩一样的灰烬,汗水一样的蒸发,所有酸疼与苦涩,淬炼我成为更壮阔的风景,彷佛我身上也有一条瑶路,可以让人走入谷底,卸下他们过重的行李,再从谷底出发─

今年过年(二○一五),我又去了一趟瑶族山谷,去年拍摄的几位村民已过世,无常像雾一样飘过,把某些人带走,但团聚的气氛像烟火一样绽开,又是新的一年,我翻过了几座山谷,去拜访学生,而我将永远记得,是我把他们带入山谷的,却是他们带领我渐渐的走出……。

离开山谷时,春耕已近,炊烟从谷地中缓缓升起,玉米的种子已经撒满谷地,很快就要抽出芽,现在是四月,我想起女孩写过的诗:

萤火虫的光

照亮了一个离家的夜晚

我像干枯的湖水

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

萤火虫闪闪发光瑶

每当我想起他们的诗文,对生命的信心与希望,总在我心中闪闪发光,陪伴我们一起踏上瑶路,度过低潮的时刻,这些光芒还包含了瑶族的聚落、年节、桃花、还有使我的边界逐渐扩展开来的一切。

现在是四月,宜兰的溪水边,已经可以看到萤火虫了,不知道几个月后,成片的玉米是不是也将长满记忆中那个让我们茁长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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