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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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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佳作》阳光下的游牧者◆文/郭昱沂《交流杂志105年8月号第148期(历史资料)》

是夜,一场如梦似的喧哗,妳不记得如何结束,祇心里反复想著,孩子眼睛和月亮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两样事物,却远在滇缅边境的阿卡(Akha)村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同时遇见。

由于遗传父亲,一只眼睛弱视,深度散光,从小妳畏惧阳光,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在一片阳光土地上转弯了妳的生命。

妳从来没有把这一趟类比成散心、度假,妳祇是需要完整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远方,妳试著解释自己的缺憾,彷佛现实未能给予的,都会在另一片土地上绽放奇异的花朵。

沿著澜沧江,滇缅边境一寨又一寨寻访,妳是旅者,借口要进行田野研究,其实是寻找自己也说不清的一些什么。创世诗篇中,阿卡人唱著迁移的路线是由开天辟地的女神所决定,妳在书上读到,立刻便喜欢这个哪怕经不起推敲的说法,因为妳的路线也不规划,跟著人云亦云。

妳从县城搭乘每日唯一班次的中巴,前两天下过雨,沿途泥泞,几次前进不了,平常的晕车在这发挥不了,因为车速太慢。等妳抵达,小相已经在车站等了三个小时,见面他先递了根烟,很少遇到给女人递烟的,或许因为他是阿卡人,不兴汉人不爱女人抽烟那一套,妳感到很新鲜,也就接过烟来,快速吸到烟蒂。见妳光抽空烟,他也不说什么。

透过辗转介绍,妳认识了曾任云南土司后来当选国大代表的杨老先生,四十年未曾谋面的长子把他从台湾接到昆明来养病。土司与国代的辉煌历史,妳有些难以跟眼前这名九十多岁的老者联想在一起,他的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听说妳对少数民族村寨有兴趣,半边手脚都从中风状态恢复回来,咿咿呜呜嚷著:「酒井!小相!」小相父亲当年是土司的贴身侍卫。

阿卡是山的民族,对外交通不便,许多个村寨都被列在「扶贫」名单,经济活动以稻米、茶叶与饲养禽畜为主,仅能维持最低标准的自给自足。

进任何一个寨子之前,妳都会先在镇上购买好些日用品,因为他们什么都缺:成药、酒精、纱布、泡面、饮料、铁钉、文具、棉线、蜡烛……,特别是蜡烛,几乎有多少买多少。白天里,不分男女老幼,每个人要不读书、要不干活,如果要访问得深入些,往往得等到晚上,但阿卡寨的电力不稳,灯光常常忽明忽灭,好些寨子甚至尚未通电。

见妳也搬了小山堆似的饼干糖果,小相直说:「有!卖得!」但这里选择比较多样,图案活泼、色彩缤纷,寨里的孩子们绝对可希罕,孩子一笑,会让妳心里也笑起来。

小相随手招辆农业用的拖拉机,谈了个价钱,你们一攀就坐上去,跟拉祜族、基诺族、佤族……的女人挤在一辆敞篷车里,大家你好奇我,我好奇你,彼此眼睛毫不回避,妳很喜欢这种并不「文明、礼貌」的直视法。之前只有在每个月的赶集日,才有机会尽情欣赏各有特色的她们,那是少数民族之间以物易物的最佳时机,妇女们手做的首饰工艺、衣裙帽袋都会拿出来交易,色彩缤纷,琳瑯满目,妳往往会买上一堆,毕竟是此处仅见错过就没有。

颠簸中,突然一个炫丽斑斓的袖子伸过来,妳的手被高高托起,送到每个人面前轮流展示,小相说:「妳的皮肤太白了!她们说不知抹了什么。」山路颠颠簸簸一、两小时,终于妳来到了酒井乡,已近夜晚。

杨爷爷出钱给小相盖了间水泥楼房,妳住在给杨家人预留的二楼房间,旁边隔出个小空间,安了座马桶,傻愣愣地单独安著,没接上任何水管,妳正在不明所以,小相妻子端了个瓷盆上来,担心妳晚上走到屋子外面的公厕不方便。

在阳光下活动了一整天,眼睛异常疲倦,妳想睡去,灯光忽明忽灭,实在扰人,起初以为是接触不良,妳起身调整,忽见阳台外面拉下一整个画片似的—填满了月亮,妳不安,更甚于惊喜,应当遥远而挂空的,如何走到眼前来? 为了确定,妳将电力不稳的灯光摁熄,想起黑泽明《梦》里面水车村老人说的:「灯太亮,就看不见星星。」

阿卡夜晚的月亮,极厚,极清亮,浓浓堆著颜色,妳要自己狠狠地记牢了。

翌晨妳自己走街,两百步便走完的一条主街,却每个事物都令妳兴味盎然,空气中弥漫著烧柴、草叶与尘土的腥香味,肉舖摊上用脸盆盛著畜生血,初露的阳光浮映其上,妳没见过如此多层次的红色,镜头换了几个角度都还捕捉不完。耳边响起谁不客气地问:「哪来的? 什么时候来的? 住哪里?」

出示了台胞证之后,公安换了一副好言好语,嘱咐妳到哪都必须登记,妳若出问题,他们会非常麻烦,随即拿起一张单子照著问下来:「哪个单位派妳过来的? ……来做什么? ……有没有带摄像机? ……拍了什么? ……是不是来传教?」公安的连串问题,这间两坪大的警察局,温家宝的挂像,墙上「做文明人 办文明事 树文明风」标语,这一切令妳感到荒谬好笑;小相在一旁不断用土话帮妳解释。

事后听小相说,公安这么紧张是因为发生过韩国人在山里受伤、失踪,还有洋人会来这里宣传奇怪思想,他指著远远的山那边,忿忿不平说:「那里一片阿卡寨全部信耶稣了!」

不论到哪村哪寨,总听阿卡人说:「我们这里男尊女卑」,要妳继续追问怎么说呢,他们便会搬出生女儿不值钱,女儿不能连名的说法。

阿卡人至今仍保有数家谱的习惯,儿子重复父亲名字当中的末一字或者末两字作为自己名字的起首,形式多为 AB-BC;ABC-CDE;ABC-BCD。这个命名制度多流传于藏缅语系的民族,学者称为「父子连名制」。

望字生义,女人禁止进入家谱,只有男性才可以继承父亲的姓名亦即承传血统,这项命名制度赋予了男尊女卑一种正当性,成为极为普遍的既定观念。

那个开天辟地地位至高无上的女神叫做「阿批米耶」(Apyumiyai),一位长期居住缅甸的美籍传教士可聪明,他对阿卡人说:「耶稣是阿批米耶的后代,因为两者连名,所以信仰耶稣就等于信仰阿批米耶。

第一天的警局小插曲,完全无法减损妳爱乱走的兴致,三天相处几个寨子走下来,小相老老实实说:「没见过汉人、一个女的……像妳这么不怕脏!走会走,吃都吃得,喝也能喝。」

「不怕脏!」再也没有人给予妳更高的赞美了,钻在稻田中央「窝棚」里的妳,仰倒在茅草堆里拍照片,偏脸过去朝小相喊了句:「尼莫嘛!」(谢谢)。

捕捉完打谷子风景,继续一身脏走寨子。这寨子相较别处,更常见穿不起衣服的孩子,吸毒吸到委靡的瘦男人。出了中国,澜沧江叫做湄公河,然而阿卡到哪都叫阿卡,他们是跨国境的一个民族,进出国界不必办签证只需要出示「边民证」。小相叹息著:「这可好,这里买不得,骑马到缅甸都有。」他指的是毒品。

外地人,女的,举著相机,走哪处,往往人跟到哪处,妳尽量将镜头避过好奇的人潮,太阳照得事物都有些晕花花,突然一个小人影攀到镜头里,失焦的眼前竟而明朗起来。

光著膀子,绑条布裙子,刘海之下覆著一双黑萌萌的眼睛,多好看一个孩子啊!

她虔诚而专注,直盯盯的,动也不动,似乎妳所从事的事情就值得如此被慎重对待。就算她纯粹出于好奇,妳的镜头却也著魔似的,祇能定定的,离不开这双眼睛。

妳想她直站著不要太累了,递了一颗糖,她迅速拆开,十分劣制,光要将糖果与糖果纸分开,得扯个半分钟。糖果一抛到嘴里,她又迅速立定站好。小伙伴跑过来,她示意小伙伴也得立定站好,不可造次,两双眼睛木木地瞧著镜头。好一会儿,小伙伴都不耐了,她眼睛依然动也不动直盯盯望著镜头。

老奶奶走过来喳呼喳呼著,以妳只认识三两个阿卡单词的程度,根本听不出意思,妳举起相机表示不拍了,不断笑著点头,表现出讨饶意味,小相说老奶奶是想邀请我们吃饭。

黄泥地上架起一间吊脚木屋,下面给鸡鸭走动,上面给人柴米油盐,妳将已经喷上一层泥的鞋底往草地上磨蹭,抖一抖,往楼梯登上去,小女孩拉住妳,以为是跟妳玩,结果该登的是另个楼梯,给女人走的楼梯。

最传统的家屋,按性别分成两个部分,男人这边围起一处火煻作为家庭中心,煮菜煮茶待客谈事;女人的那半边看不出特别的名堂,堆著针线活、杂物。

妳是外来客,暂时不被视为女人,妳与男人同时用餐,女人与小孩在另张小桌。一家子、邻居围过来好奇妳,妳也好奇著他们,特别是那个小女孩。山间越晚越冷,妳靠近火煻取暖,仍然会注意著那双也注意著妳的黑萌萌眼睛,小女孩几乎不太有表情,吃得很少,双手抱著肚子。

妳想自己会这么离不开这双眼睛,会感到难受,就好比那颗顽石,青埂峰一别,展眼不知多少载,妳惭愧再也不能是干净原初的自己了。

小相表示该起身回家,这家孙女要去看病,跟「尼帕」约好了。

妳问:「尼帕?」

小相:「这是我们民族的一种迷信……跳神的。」

探问之下,所谓尼帕,其实就是我们说的巫婆,妳托词下雨了山路难走,其实是对女巫太好奇。旁边几个男人见妳表示要去看个究竟,咿呀咿呀地又跳又叫起来,揶揄她们是一群疯女人,满屋子都笑了。

眼前这名老妇人顶著一个高耸、镶满古银币的帽子,上面插著两朵新鲜的红花,黑布开襟短衣,镶满银泡的内衬衣,百褶黑布短裙,黑底纹饰袜套,一身的彩色饰品,哐哐啷啷。她时而低吟,时而念唱,时而嚎叫,怕不都有两三个钟头,新鲜感一过,这位八十岁的巫婆不乏,妳都有些乏了,终于小相翻译了她一句话:「瞧!主人在那儿!」

女巫将身体推向了极致的扭动,然后开始跳跃,一直向上跳跃,跳得老高,几乎要撞到屋脊的木橼。下意识地,妳收起录音笔,用双臂将小女孩往后揽了一揽,女孩侧过脸朝妳一望,眼神十分镇定,对妳有所感激。

关于阿卡人舞蹈的纪录,据说最早可见于明代天启滇志卷三十载:

窝泥,丧无棺,吊者击锣鼓摇铃,头插鸡尾跳舞,名曰洗鬼,忽泣忽饮。三日,采松为架,焚而葬其骨挥扇环歌,拊掌踏足,以钲鼓芦笙为乐。

舞蹈是一种关于死亡的仪式,又唱又跳,亦悲亦喜,就跟妳以前的巫婆一样表现得如此酣畅淋漓。

「主人把我抓上马,我不能自己停止,我要去战场上杀鬼!」

小相悄悄附在妳耳边说:「鬼的世界才那样说话,我们在阳间搞不清楚」,他大致解释女巫说那些鬼实在太多了!「主人」就借她一些武器,骑马经过了高山大河,在战场上用尽全力跟鬼对抗……

原来妳以为的跳跃,在尼帕其实是一种骑马的姿态,她坐在马上驰骋著。

她前进又后退,后退再前进,绕了满室一遭,一个人可以同时演出京剧的文武场,妳有些被触动,彷佛她以身体来旅行,舞动到一个鬼灵所在的世界,应合西苏(Hélène Cixous)所谓的「阴性书写」:「穿越、难以察觉的触动、深刻」。男人眼中那一类疯疯癫颠又唱又跳的巫婆,或许丑怪极了,然而巴赫汀(Mikkaïl M. Bakhtine)也说过:「丑怪的身体是一种移动中的身体,从来没有被完成,一直在构筑中,创造中。」

巫婆依然在自己的旅行当中,妳文青式的无聊联想也继续在构筑与创造中,却突然间,身旁的小女孩坐不住要晕了,烛火映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几只迎向火光的飞蛾萦绕在她身旁,人群慌张而喧嚷起来。

巫婆在女孩手心抹上生姜,朝额头吹了三口气,拖起她的手腕,用白棉线绕了好几圈,一边绕一边咒唱著,周围全安静下来:

我有聪明能干的祖先 听了我的声音引出主人来 来站在我的身体上 来坐在我的肩膀上 和我一起举杯共饮这喷香的米酒 天上的主人哟一起来看病……

巫婆命女孩用牙齿咬住一节树根,继续又唱了一刻钟,渐渐道出小女孩的「病因」:「经过一个大水塘,几个灵魂被偷走了。」

小相对我解释了两遍我才明白,阿卡人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十二处灵魂,女孩头发、脖子跟脚趾的灵魂都被偷走了。

在巫婆的歌咒中,女孩醒过来,被月光映照著的一双眼睛显得坚定而澄亮,是否刚刚她也去过那个精灵主人所在的世界,也行过一场旅程?

妳不会知道,不能明白,甚至不以为女孩生过病,却感到一种异样的欢喜。

是夜,一场如梦似的喧哗,妳根本不记得如何结束,妳心里反复想著,孩子眼睛和月亮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两样事物,却远在滇缅边境的阿卡村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同时遇见。

妳的旅程继续,沿著澜沧江继续走访,然而与那双眼睛的相遇,使妳沿途特别留意或者想要回忆起所有关于月亮的诗,妳想著自己总还要遇见她,就像在夜晚行走,妳总不会忘记要抬头看月亮。

回到台北妳将小女孩的照片冲洗出来,这似乎是一种预言,或者说,一个不言可喻的决定。

隔年,带著一双黑萌萌眼睛的照片,妳重访酒井乡,当初一番巧遇,妳并不确信自己能找到女孩,小相听妳描述虽有印象,但他祇记得寨子。

妳和小相走了两个小时山路,找到拍摄照片的原场景,丝瓜藤下面一间茅草顶土夯屋,问了半天才知是她外婆家,小女孩当初因为放暑假来玩几天,而外婆今天又正巧到另一处寨子走亲戚。

倒也不必气馁,小相说除非卖掉了,她的年纪应该在读「酒井完小」。

你们折回山下,学校祇离小相家几步远,当初是老国代从台湾回到故里捐钱盖的。

「你刚刚说……卖掉?」妳希望自己听错。

「卖女儿啊,嫁给老头,嫁给没腿没手的,还有卖去跳『咚吧嚓』。」

「咚吧嚓啊!咚吧嚓!」本来是阿卡传统舞蹈,男女围圆圈手拉手,现今挂在招牌上意思变成「茶室」、「按摩院」。

澜沧地区的阿卡一直有严重的吸毒问题,这造成许多男人不事生产,面黄肌瘦,体态干枯,吸毒更加剧了贫穷。比如酒井乡的七个寨子,年收入各自只有大约五百元人民币。即使政府明文规定小孩子必须接受义务教育,在收入如此微薄吸毒如此普遍的状况下,不少孩子就被父母强留在家中帮忙劳动,或者被送到外地打工,更有甚者就是小相说的逼嫁、贩卖女儿。

妳的不安一直到闯进导师办公室才解除,她看了照片明快表示有这个孩子,但所有学生都赶回家吃中饭,三个小时之后才回来上课,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然后对妳笑了笑,似乎在说:「学校穷,供不起午餐,祇好这样劳顿学生。」

女孩人在,妳心里安定,连忙爬到一处山坡上,所有山里的孩子上学放学都会经过山上一片树林。

不久,远远就瞧见,一串小身影沿山路慢慢走著。

来到妳面前的她长高了些,扎起两个小辫,任凭小相如何解释妳不是陌生人、去年就见过,当著同学面,女孩依然显得很羞怯。同学好心介绍「她叫黄小英」,学校老师随机取的汉语名字多无趣,问她阿卡名,她抢先自己说:「潘石!」怕妳听不懂,又端正发音了一次「潘 — 石」。

念起来是这两个音,她的名字肯定不这么写,实情说来也不能如何写,因为阿卡人没有文字,不具备汉人一般意义上的姓名。

看见自己的照片,潘石那股子拘束全扫光了,她大笑起来,笑声上天下地很惊动人,毫无掩饰表现出这是一件多么新奇好玩的事,黑萌萌晶亮亮的眼睛笑弯了,即使在黑夜里,也祇会寻找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光明。

离开酒井的隔天清晨,潘石的母亲等在寨门,小相帮忙她解释,听完妳很懊恼自己让人家为难。女儿突然带了几包礼物回家,小相又嘱咐她以后都要交学习成绩单,因为这位「台湾姐姐」会资助她念到高中……。母亲当然疑惑不解。

妳表达自己只是单纯希望潘石能快乐的长大,她母亲握著妳的手不停说著:

「尼莫嘛!尼莫嘛!」妳笨拙地也祇能回说:「尼莫嘛!尼莫嘛!」

相较于海子阴森比喻著「月亮是惨笑的河流上的白猿」,妳更喜欢诗人说「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潘石的眼睛一笑,会使妳心里也动容微笑起来。

妳来到阳光底下的陌异土地,走出日常轨迹之外,脱离原本所熟悉的一种「视界逻辑」,如同游牧者,在旅程中创造了一个新的我,妳身体所流动的方向,书写著妳的内在思维。妳跟自己约定,自己的生命必须有所不同,一直在构筑中,创造中,阳光下,妳继续在阿卡世界当一名游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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