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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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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 佳作》谷雨培田◆文/林韵洁《交流杂志105年10月号第149期(历史资料)》

福建省,龙岩市,连城县,宣和乡,培田村。

每一个逗号都是一次转车。

话本小说中总写著乡下人挑担进城一趟大不易,殊不知都市里人要下乡,吃的苦头也没有少过。

培田是闽西深处的一个小村落,和熟悉的总有咸咸海风拂过的闽东相比,靠山而贫瘠的闽西在台湾人的想像中似乎空白仍多,课本里漳福泉厦标的清明,而龙岩三明南平则不甚了了,或许除了移民来源外,闽西与红色革命重地赣南相离得近,彼此哀婉缠绵,某些地区亦成为其据点也是原因,历史教材总是趋吉避凶的。

培田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小于十五平方公里。在中国历史中沉静了六百年,或许偶尔于县治中记上一笔,夸其乡人纯朴,兴学气盛云云,但终究是「福建省里的事」。沃荷的著名宣言告诉我们出名容易度和传播媒体技术成正比,技术仍有限制时,名声要溢出既有疆界同样也受限著。但最迟在二○○六年,一条「由百家地方媒体共同推荐」的「中国十大最美村镇」新闻一出,榜上有名的培田村突然被四周的骚动给惊醒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的命运已然拐入了一个大弯。

「两千年开发的」,古老的青砖大院,现在稍微整理过,厅堂成为剪纸手工艺的教室与供游客参观的展示间,女主人正聚精会神的操著剪刀,时而抬头注视面前端坐客人的轮廓,像是在比对其与手里的红纸边缘是不是相符。男主人坐在簷下,挟著烟,从天井里洒落的阳光照见他一半的脸,一半还是阴暗的,隐没在不讲究采光的传统建筑里,他有点认生,脸也不朝我们看地说:「我们这两千年开发的,国家给搞了一个培田古民居」,两千年是西元二○○○年的简称。「那开发之后,生活有著很大的变化么?」「当然是有喽,第一个就是游客多了嘛!」女主人眼皮抬也不抬,极为自然地接了话。「游客多有好处吗?」「当然有喽,游客多我们挣钱就容易啦不是!」

剪纸的女主人是土生土长的培田人。和这里大部分的居民一样,都是靠下田耕作过活,但是据她所言,农产所得并不足以过活,于是她也和广大的中国百姓一样,有一段时间选择出外打工,她去了厦门和泉州富裕的沿海城市,在那里待了六七年,领著微薄的工资,按月寄钱回家。「我从小就是喜欢做这个嘛」,她指的是剪纸,「和搞些小东西什么的,这个我都是自己摸著学会的,可没有花钱学呦。」在培田开发前后她回到家乡,渐多的游客给她的手工艺带来了经济机会,「你看,如果有游客来剪,我一天剪三四个,一个四十块钱,这样我们就能够过活啦,下地实在辛苦喔,每天都累得……。」

但是游客捉摸不定的口味也曾经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她描述有一次揣测著游客总喜欢带纪念品回家的习性,于是到了泉州批了好一些饰品的原物料回家乡做成串珠娃娃,却好久都乏客问津,她指著墙上那每一个看来都是尽了繁复之能事的花花绿绿串珠成品,「唉,当初买这些东西我还花了一千多块钱呢,都是好东西,都是手工做的。」隐隐地有些推销的意味。她从在城市时的经验出发,以为这些亮丽的小饰品能投游客所好,却不晓得都市里的人到培田要体验的是原生态,是纯朴农村气氛,而不是和工厂流水的塑胶制品看不出区隔的商品,这也是为什么纵然人们看不出她最后的剪纸成品和自己哪里相像,却也还是弯著笑眼掏钱出来买单,因为买的不是那张红纸,而是那「不相像」,恰恰是那粗糙的、笨拙的结果,指向了尚无法精熟地操练一门技术的野性,而那是城里人已然失落的。

「开发时没有什么其他意见吗?」国家力量强力介入要求生活环境改变,在台湾随之而来的往往是剧烈的反对声音,我们好奇在中国是否也是如此。「有喏,怎么没有」,女主人马上略略压低嗓音,「当时也有老人跑出来说祖宗的东西不能卖,闹得喔!」「那后来怎么了?」「我们也不清楚,反正就这样了。」一如中国人对所有新闻报纸里抗争运动收场的印象,不求甚解。

在游客稀少的平日,女主人给村里的孩子上乡土艺术课,把自己熟悉的记忆/技艺传给他们。领著我们来的正是这些孩子,每个都还在培田小学上学。「老师好了吗?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其中一名女孩子,妈妈是培田人,爸爸是漳州人,培田开发之后,有一个驾驶观光电瓶车的职缺,于是父亲跋涉了一整个福建,从沿海到妻子的山村家乡工作、生活,薪水并不高,但是是稳定的公家饭。我们搭著电瓶车进来的时候,台湾的漳洲台语口音和爸爸一拍即合,颇有莼鲈之思的父亲要她带著我们游览培田。

「走,我们去坐我爸爸的车。」按规定,这台有好几排座位,可容纳十多人的电瓶车是观光客专用,但是在行政层级最低的村落,人们通常依靠习惯比政令更多。培田的电瓶车虽然还按著时刻表发车,从村头开到村尾一圈,但却是随招随上,谁都可以坐,多的是刚下田回来的男人和刚放学的学生挨挨挤挤地坐了一车一起回家。他们的脸那样自然放松,谈笑自若,一个彷佛电影里那种民国六十年代大小老少坐著牛车嬉闹的场景再现于面前,拉驮著人们前进的从兽力变成了电力,但无损其情。

小女孩们懂得村中所有的捷径,知道哪只狗会咬人,哪只狗则会跟著人跑。带著我们去了历史辽远的南山书院,那里离村落中心约莫一公里,是培田曾经重视科考的证明,而现在旁边是一座小学,培田的孩子多半都在这里受初等教育,再到宣和乡上中学,大学则要依凭运气,看家中资产是否足够丰盈,但这里的孩子并不烦恼到几千个日子之后的事,或许因为如此还能对学习保有热情,对学校仍是喜爱多过于憎恶,只忙著带我们找某棵老神木上传说中长著的七个钉子,非要凑到足数才愿意折返。

回程我们弃车以双足行路,孩子们应著我们的要求带我们去看官厅、去看百年老街,每到一处就把从妈妈那里听到的故事或传说再渲染一遍给我们听,就连小女孩的家也是几百年的古迹,她住在督阃府,先人也曾有过功名,母亲和多数的培田人一样都姓吴。宅子占地宽广,「只是有一次我们家发生火灾,所以现在只剩下一半了。」语气似乎不觉得那烧掉的一半历史痕迹有什么可惜的地方。

村落的信仰中心是一座小小的天后宫,极为迷你,而且朴实。「很灵的,你们什么都可以求。」孩子们或许巷弄中是极好的向导,但是关于闽西的妈祖信仰的起源及发展,他们就难以回答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不靠海的闽西也信妈祖。

「都玩过了,还有什么好玩?」「我们可以到新村去啊」,喝著我们为表达感谢而购买的含糖饮料,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著,「新村啊!」领头的女孩子听到这个词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换了一副表情「新村没啥好玩的」。「新村是什么?」作为回答,他们领著我们到新旧交界的地方,「喏,那里就是」,我们现在站的是一个极复杂的地理位置,背抵著培田庞大的历史,眼前则是中国政府许诺给培田的未来。原来培田近几年,因为观光开发的需要,紧邻著原有的老村落边界盖了几排房子,两者之间只隔了一条田间小路。新村的样式虽然尽量地模仿传统的建筑风格,但是可以看出工法以及观念已经是现代的了,比如墙壁上开了采光和通风考量的大片窗户,不再为了防火而将墙面封得严严实实,这些新开的窗子为了防盗,几乎都装上了铁条架;再者并排房取代了院落,所以天井也就跟著消失;新建的房子一户挨著一户,门口是齐整的直线,雏型已可以预见规模扩展后将是棋盘格状的设计,老村落则是连主要的一条商业街都是曲曲折折的,包容著每户住家墙壁的或增或减;除了大小稍有不同外,新村房子的外观基本一致:刷白墙面,只有装饰作用的防火壁,以及金属大门。

「最近有钱的人都搬去新村了」,「对啊,我朋友他说新村住起来比较舒服」,「我爸爸说等存够了钱,我们就会搬去新村」,「新村的房子很贵」,「好像旧村的人迁过去会便宜点」,「新村没啥好玩的,旧村才好玩」,当我们丢出一个问号,得到的总是略带保留的答案,只有他们不设防地和另一个自己琐碎地交谈时,对改变中的家乡现状的看法才明晰起来,他们对于现代化的舒适住居与传统聚落数百年来累积的丰厚肌理同时渴望著,隐约地明白当中似有不能两全的陷阱—孩子们扭开汽水瓶咕嘟咕嘟喝了一口,「他们说我们是中国最美丽的农村。」

太阳沉沉地落下去了,清明刚过未到夏天的节气是谷雨,空气中将热未热,似乎是培田开发了十四年,名气还没有一级景区那么大,但渐渐已在马蜂窝或是穷游网等旅游网站标定了一个位置的隐喻。走回旧村的路上,孩子们开始帮我们张罗晚餐,「你们可以去谁谁谁他们家吃饭,他奶奶有在给游客做饭,农家乐。」「会很贵吗?」「还好吧?我们也没有吃过,不过很多人都会去那里吃的。」从善如流,在孩子们一个个被妈妈喊回家吃饭洗澡的时刻,我们踏进了另一个院落,天井里已经摆上厚重的圆木桌子,放著碗筷,筷子尖端因为用久了的缘故略略发毛,奶奶双手在围巾上揩拭著,微微地笑著问说:「简单吃罢?」「好的简单就好。」菜上来了,一个青菜,一盘猪肉,一盆番茄蛋汤,都是清炒。「白饭在电饭煲里,尽管吃,不够再添。」奶奶想了一想,又略带紧张地问:「这样够吃吗?要不要添个炒蛋?」因为用的是灶火铁锅,菜里略略带著铁锈味,加上舌头仍不习惯它乡的盐,于是答应了,心想著炒蛋基本上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吧,远不到哪去,不久鸡蛋一整盘金黄色圆圆满满地上来了,原来奶奶说的炒蛋用的是烘蛋的做法,蛋皮里铁锈味依旧。然而我相信这和村里的多数人家正在吃的晚饭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月划过一个半弧,吃饱喝足的我们付了在观光区已算低廉,但奶奶仍是收得有点心虚的饭钱。踏出院门,因为路灯系统还没有架设完成,所以只能凭藉著住家院落透出的微光,在古老的青石板小路中摸索前进。黑洞洞的前方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也刚吃完饭,央求著母亲放他们出来和远道而来的陌生游客继续交际。他们带我们去白天的剪纸院子里,其中一人的妈妈在里面拿著中国白牌平板笑嘻嘻地看著央视农村频道的放送,那是前一阵子清明节时,央视来培田采访「春耕节」这个传统民俗活动的纪录。我们瞬间想起白天里他们东拉西扯时说的:「你们可惜来晚了,不然之前有春耕节呢,那真好玩。」「电视台都有来呢!」「央视」和「全国放送」对这个老村落意味著什么孩子们似乎仍懵懂,只是一个劲地看著平板里的画面,絮絮叨叨地重复那些被保留的或被剪去的场景,试图为我们勾勒一个完整的春耕节。

据他们的说法,春耕节是每年春天培田都会有的节日,是新的一年的庄稼起始耕种的日子,年高德劭的耆老会牵著一头最吉祥乖巧又健壮的牛只巡视田里,以求今年收成平稳和顺。那头角上贴著红纸的牛叫做春耕牛,背上承载著农民一切的希望。春耕节是全村总动员,家家户户都会做好吃的、好玩的,有著小小赶集的意味。

今年春耕节之前,培田收到了央视要到村里拍摄的通知,于是准备的比平时稍微充分一点,第一次知道自己会在全国放送里露脸,孩子们和孩子的妈妈都有点紧张但是看的出来颇为期待。他们说节目制作部希望能呈现农村和乐富足的气氛,于是要他们到刚放了浅水的水田里抓鱼,「鱼是他们买来放的,平时田里哪有鱼啊,放了一大堆叫我们下去抓,哎哟,那可好玩了。」画面上恰好播出一个白天在小学里见过的男孩提溜著一只弹跳扭动的鱼儿面对镜头的特写,小男孩羞涩的脸上嵌著两只深深的酒窝。镜头接著转到村里人们去掘春笋,「哎哟!」一屋子的人都尖叫起来,原来画面出现的正好是拿著平板的这位妈妈,她正在指责一个正在偷拿笋子的游客不应该擅自拿取农家物资,「对于游客们的不良举止,这位培田村里的大姊以极为正直的态度指正了他。」旁白发音纯正,语气坚定地说。「是啊,那时候我们去录影,结果我就看到有人在拿,我就跟他说你不能拿。」大姊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但是你知道么?那个笋子被我们掘断了,所以是装回去的,他们叫我们就在那里掘,做出掘的动作就好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春耕节真好玩,你们明年这时候来。」孩子仰著脸对我们做出邀请。

月划过一个圆弧,落到另外一方去了。我们即将在五个小时之后离开,虽然力求挣脱观光客的身分,但这的确是无可否认的枷锁,无论再试图融入当地,力持眼光镇定,但面对孩子们撒娇著扭著身体「你们不要走嘛」的请求,我们没有说「好,不走」的余地。孩子们把握最后的时光尽责地带我们闲晃,却也话里藏著馋虫:「假日的时候你们昨天吃饭的奶奶家都会做糍粑」,秃头虚尾的句子是在暗示我们今天是假日,可以去买糍粑吃,而经过昨天一天,他们知道我们用钱的额度比他们大得多,买东西的时候也总有他们的一份。「好啊,去吃糍粑。」虽然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对这些有幸得以相识的小向导们奉上谢意是应该的。走到门口,糍粑刚打出来,一块块叠在饭锅里,搁在一只椅子上。没有摊子,也没有雇员,只有一张破纸板歪歪斜斜地写著「米兹 米巴」。孩子们兴奋地说著:「刚做好的!还是热的!」和他们一样期待著假日的例外小点心的还有一位婆婆,不知道是缠过的小脚后来放松,还是因为长期务农关节损伤,她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很缓慢的,对看到客人上门才从家里走出来的妙龄女子示意要买两块糍粑,女孩子小心地把两块糍粑装在塑料袋里拿给婆婆,并同时把婆婆捏在手里递出的一块钱纸钞顺势包覆起来推了回去,「给您吃的,不用的」,婆婆愣了一愣,连忙道了几声谢。那样的温柔敦厚,在城市讲求一本清帐的我们看了,瞬间颇有相对无言之感。

糍粑吃起来就像台湾的客家麻糬,打的极黏软的糯米团里没有包馅,外面蘸著一层花生粉。闽西原本就是客家人的主要聚落。拍拍身上的花生粉屑,我们拉著行李准备面对接下来的几度转车。领头的女孩把昨天和我借的相机还给了我,那是一台必须装底片的傻瓜相机,他们出生的时候已经是数位影像当道的世纪了,只有在课堂上看老师远远地拿著相机介绍过这种类比老骨董。我说:「妳会用吗?」她说:「按这里对吧?」手指准确地放在快门位置的上方,我略略惊异,装了一卷底片给她,说:「这可以拍三十六张,自己要算好。」而回台湾冲洗出照片的我发现,她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正是婆婆准备享用这颇有共在伦理精神的糍粑的样子。

周六的中午从外地驾车自来的游客渐渐多了,三五成群的摩登男女来探访这个最美丽的农村是否名副其实,经过每个门他们都伸头进去望望,再笑嘻嘻地缩著脖子出来,他们也光顾糍粑的生意,也去吃农家饭,一个人二十块钱,让奶奶和剪纸的手艺人一样免于下田的劳苦。山区的暮春中午空气清甜,的确适宜旅行。农家放养的鸡依旧在地上啄著米,婆婆们仍然挑起担子往自己的方向走去,培田传统大院里的历史瘢痕四处皆是。但随著一个又一个家庭搬出大院迁往新村,空出的院子随即由政府进入整修,换木,上漆,修复,整新⋯⋯。眼前恍惚浮起的是江南水乡古镇的名人旧居,那些厅房里空无一物,建筑物的肚子里没有「人」,只放著一桌二椅,如同京戏的布景⋯⋯。据说培田又在二○一五年的春晚露脸了,身为停留二十四小时的过客、如班雅明说的只来得及对培田最后钟情的我们,不知道这个夏天等待在这个古老村落前面的,是晴朗无云的天空还是剧烈的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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