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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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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入选》钢杯◆文/谭诚明《交流杂志106年2月号第151期(历史资料)》

回家比不回家要花更多勇气?


有时候,明明知道家在哪儿,人家也常常问,但答案既不是「回不去」,又不是「不回去」,反正就是没回去。


民国53 年秋天,萧瑟的风把人吹得好孤单。「看来反攻是没指望了??」三个同乡的老兵,顿时觉得忙和了大半生竟是换来一场空,挨过了好几天的头重脚轻之后,索性连袂申请退伍。


不管多大多小的空,日子还是得过啊。


在旧宿舍里又过了几年闲得发慌的日子,回家的老本越来越用不上了,势必得找个新出路。掂量过自己的积蓄,三个老兵,有了三种新身分:果农、卖鸡的、计程车司机。


拿刀拿枪过了大半辈子,说要换个工作,他真不习惯;种地太过无聊,养动物要弄屎弄尿,所以最后他延续了在军中担任侍从官时擅长的驾驶工作。开计程车并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后面载的人换了,其他的排档、油门、转弯、维修、加水、换电瓶,全部都一样,想起以前开军车的时候,乘客上车前,他得先敬礼,换成当计程车司机可就不同,非但不用再敬礼了,而且乘客下车前还得掏钱给他,多好!


他留著行伍里用的钢杯,每天出门开车前就装一满杯,喝完了就是该回家的时候。如果遇到了熟识的客人,聊得多了,口渴得早了,水喝得快了,就可以提早回家。


一个人住在房子里,不知有多寂寞?皱了黄了的照片毕竟不会说话,幸亏他从巷子里捡到一花猫一瘸狗,每天早上出门前、晚上进门前,就有交谈的对象。说的话能通吗?但他跟那些人讲过好多次要反攻回家,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走成这步田地,所以说话不在于内容,反正只是要挨过下半辈子,平安就好,况且猫狗又不会阴他害他。至于门口的整片荒烟乱草中长著一棵营养不良也不结籽的木瓜树,正好就成了猫窝和狗窝的梁柱。


还是家乡那又硬又实的泡馍令他怀念,但台湾的类似品要么偏软、要么不香,没有记忆中道地的滋味,所以他就改吃烧饼,也爱上烧饼的味道。他开完车准备要回家的时候,就买上两块饼,自己一块、猫和狗各半块;日复一日,他不嫌腻、猫和狗也没嫌腻。


刚开车的那几年,台湾的经济环境还在转变之中,并不是人人都习惯搭计程车,所以生意只能勉强撑上普通,至少养活他一家三口并不成问题。经过几年下来,他开车的技术好、口碑好、准时又不计较,附近几个眷村里若有人要搭车,肯定都得找他,因此也增加了一点点积蓄。种水果的老陈碰上过年过节的休市期间,或是有些歪斜长斑点的橘子香蕉,就会拿过来给他,顺便聊聊过去的种种;卖鸡的老邵偶尔也拿些没卖出去的瘦鸡或半篓鸡蛋过来,看看他,也寻觅著所剩不多的熟悉味道。他呢,义不容辞地兼任了载水果或运禽兽的司机,如果车脏了嘛,大不了隔天休个假,洗车的日子也无比惬意。


日子这么过,他希望老陈和老邵的生意都好些,将来多存点钱还可以等待落叶归根的机会,但他又希望老陈和老邵的生意不好,这样他就能多些瓜果鸡蛋,每每想到自己心里的小矛盾,他就不自觉笑著,摇摇头自顾自念著:「还是开车好啊,省得常被人家惦记!」随著政策开放,老陈和老邵都回西安探亲过了,每次见面聊起几十年前的家人啊、屋舍啊、巷弄流水啊,总是悲喜交加。两年后,老陈又去了第二次,老邵则是安排著要去第三次。但两人问起来,他总是说还没这个打算,毕竟回去一趟要见的乡里乡亲太多,他怕会应付不过来。「又不是牛头马面,要应付什么咧?」老邵虽然这么问,他还是笑笑说要再考虑考虑。


这么一等,路旁的高房子多了,公司店铺增加了,社会也富裕了,他的生意逐渐忙碌了起来,尤其是接送一些往来机场与眷村的订车生意,还得半夜里出门。他载著往来于不同省份的乘客,问著问著聊著聊著,彷佛自己也到了大陆内地里走过几趟,听著家乡那边的建设与发展,但依旧常常笑著回应说还没准备好要过去。


老陈觉得年纪更大之后就锄不动地、顾不得树,所以把果园卖了,在台湾成了家。老邵舍不得那些鸡,虽然也成了家,但少少的鸡还是在自家后院里养著,只是能拿来给他打牙祭的数量变成一年里剩下二、三次。


那天,安顿好妻小的他,正拿起钢杯要出门的时候,却发现钢杯的把手脱銲了,只剩上半截还连在杯身,下半截翘起来摇啊晃著。「唉,将就著还可以用。」他缓缓往外走,猛然抬头却发现门口那棵瘦巴巴的木瓜树结果了,他干笑了两声,还特别弯下腰来摸摸花猫和瘸狗的头,感觉怎么有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漾在心里,「老天爷也真是..,搞坏我一样东西又送来一样东西。」

晚上,他把车停妥,拎著饼就要往屋子里面走。脚下一个踉跄,他好像踢到什么,弯下身子却摸到湿湿的一滩东西,他连忙换个角度让路灯的光线照过来 –––天啊,是那瘸狗!狗的两只眼睛都不在原来位置上了,不但凸出还沾著血,狗牙歪斜,嘴边尽是血肉模糊。那么猫呢?猫不见了。对啊,怎么只有路灯有亮光,屋子里怎么没开灯?他吓得双手一滑,手里的钢杯砸在地上,发出锵当一声。他赶紧进屋内检查,但人呢?怎么连人也不见?

他焦急得楼上楼下东翻西找,发现丢掉了几样首饰,但要命的是妻小怎么会消失了呢?


直到他慌慌张张跑出门外,才有个邻居过来跟他说话。原来是因为她女儿中午呕吐并发高烧,母女俩先去医院,但又不知到他什么时候回来,只好托邻居转告。这下他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赶到医院里见到母女都平安稳定之后,瘫坐在椅子上闭著眼睛喘大气。但这一坐,可就睡到翌日凌晨,女儿吊完点滴醒了过来,反倒是他,一副病奄奄的样子,回到家里就感到身子犯懒,竟躺了大半个月。


「你这是吓的吧!看起来没什么病啊!」老陈坐在床边,左一声著急、右一声叹息。


「早就说要你回去一趟,你偏不听,」老邵加重了声调还语带责怪,「村子里还有人记得你呐!你那姑妈呀,八十七了,上回我跟她讲了半天话,她牙齿都快掉光了,话也讲不清楚,但就是问著你。家乡也种苹果了,几样水果种起来都甜,不输给这里进口的,可是每次吃饭啊、走访啊,总有人问起你怎么不回去,我该答什么呢?不想?不要?不感兴趣?哪句话能听啊?你那姑妈说她总是盼著你,但只怕是再盼也没几个日子了,我听著都嫌喉咙里酸。以前说是国民政府不能指望了,现在是都开放了,钱虽不多但也是有赚,可你就是死脑筋不回去。我看啊,你这准是被人家挂念给念坏了,背著乡里大大小小几十颗心眼,压也压垮你!」


「说到底,你也不是头一个要返乡的,我们不都好端端回来了嘛,难不成你这辈子都打算不回去了?」老陈也提升火力,「嫂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恐怕她也猜不透你的心意吧。你这样下去,家乡里已有些嘴啐的人在生事,故意说『是不是台湾那边的女人厉害,才让人有了那乡、忘了这乡啊!』之类的乱七八糟话,岂不是害嫂子添罪名吗?」


「老陈和老邵一搭一唱像演双簧,动不动就往口中的嫂子那儿比划;嫂子听著他们的乡音对话,十句里有八句听不懂,另外两句得靠猜,所以当接触到他们的眼神时,就只能勉强把嘴角挤成上扬状。


以前,他戏称自己跟老邵就像是朱元璋跟徐达的关系,都是同乡出来打天下;只是,他算准今生不可能像朱元璋打出个明朝来,但何以连还乡这件事都做不到呢?他半闭著眼,久久答不出话来;旁人看他是病著身子所以才两眼无神,却不知他是勉强关著眼皮,因为有股波涛汹涌一直抢著要冲出来。是啊,等到家乡那儿连个认识的都没有了,再回去又有什么意思?该来的、该走的,都有天数,就像自己再怎么守著这个家,小偷要来要走怎么就毫无忌惮?最让他担心的母女俩,早就住在他心里,他是肯定不会抛下她们,那还担心什么?

二个月后,他步出西安机场的大厅。摸著白净的壁柱,每一根都摸,他无法想像家乡已经变这样了。虽然听过无数乘客的描述,但亲自来这趟,踏在故乡的土地上就是不一样。


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若所见所闻都要叹口气,他叹的气足够把公路都给堵满。

一见到姑妈,他跪了下去,把周遭的亲友都吓得离开座位,抢上前去拉他,「唉呀,这啥跟啥呀..唉唷,别这样!」的话还没完,他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也该哭一哭了,几十年后终于盼到这一面,旧时光与新景物在四面八方不停地串著兜著,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都比不上走一趟,小时候曾经见过的亲戚只剩姑妈还在人世,只是长得不太一样了;至于其他的亲戚乡邻,没一个生在他离家之前,自然不可能认得。


「我早该来的!早该来的!」他泣诉著,把这辈子没哭的眼泪全哭了出来。

从城里开车往城外,见证西安的变与不变。嘴里描述著西安保存著现今最完整的古城墙,以及曾在票选中差一点取代北京成为首都的荣耀,乡亲们的脸上有种「金不换」的自豪,但他并没有经历过这一段,只觉得故乡就是故乡,无论荣不荣耀,自己就是生于此,是几经飘零之后仍会想念、会让他对来自故乡的人就产生好感的初衷。


表弟、侄媳妇、远方亲戚..,一波换过一波的人要请吃饭。吃了几天下来,他觉得这些家乡味改了好多,但改变的是他的舌头?还是店家的手艺?已无从查考。


他最喜欢到鼓楼旁的回民一条街,那儿人多,灯火车辆也多,像极了台湾的夜市,重要的是里面的泡馍既厚且硬,让他直呼「对啊,这才是道地的味儿!」接下来的数天,他几乎天天往西羊市贾三灌汤包子馆报到,简单的馍、简单的汤、简单的烤肉,搭配起来混著吃,就像曾经那个简单的军人,


泡在简单的岁月洪流里,经过简单的命运炙烧,成就了不算辉煌但却又已经是五味杂陈的他。他到底是吃餐呢?还是吃著人生?说不准,也不须多说。

吃饱了逛逛沿街的小铺子,常见当地的代表 –––兵马俑。缩小版的泥偶或铜雕,兵、马、车、骑、射、帝,姿态样貌都不同,店家说:「慢慢挑、慢慢拣,里头总有一个像你的!」一听说有几千年前就有人长得像自己的,他驻足了。


整间店里都是小兵马俑,而且连著满街几十几百家店都这么卖,总会找到自己的样子吧!突然间,他放下手里的俑偶,不再挑了。旁人搞不清他怎么了,他只是默默在心底念著:「唉,长得像又能怎样呢?穿军服的,命不好啊!」往后几天,隔三岔五就有亲友来邀他。


他们一早就从西安市出发,走西宝中线经过八十多公里路,到杨凌区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的表外甥就在杨凌工作,说著「杨凌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是由国家高新区管理,耕地共有十万六千亩,这可是全国唯一的国家级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呢!」也难怪表外甥脸上尽是藏不住的自豪,放眼望去皆是良田,种的都是高经济作物,黄土高原的干冷风沙吹出了令人期待的希望。

有的亲友说是从兰州来的、从成都来的、从鄂尔多斯来的,他们的足迹走到了未央区、莲湖区、高新区、长安区,终于,他感到累了。触目所及的这些那些,在他当年离家的时候,可曾想像得到?本地人竟然让外地人带路,还听外地人介绍著自己的家乡,这些都让他错乱不已。返乡为的是什么?他并不是为了当个观光客而来的呀,他是要来找记忆中的味道、记忆中的声音,还有记忆中的牵挂。


他本来带著一笔钱,打算要资助血缘血亲,但看到亲友们的生活都改善了,已不再看得到离家时的土墙泥瓦,他反而感到有些失落,不知道该用什么名义把钱拿出来。小巴士里,某个远方女表亲扭动著跟纤细完全沾不上边的腰肢,介绍著沿路的特色发展,特别强调高新区是韩国三星企业在中国设厂的基地所在。过耳云烟般的话语,他听不到了,他眼睛盯住了一块路牌,直走就往灵沼,右转就往细柳,而细柳就是他小时候常去的地方,那里还有好几个朋友..。

在西安的最后一晚,几个侄子安排他「进城」。气派的牌楼大饭馆打著「阿房宫」之名,但他只是勉强吃了几口,因为最令他怀念的还是泡馍。晚上,在城里绕啊绕,月色娇媚,他竟在车上睡著了。


回到台湾之后,他还是开车,但话少了;听著探亲乘客讲起故乡的点滴,他只是听,不再多问了。过没几天,钢杯的把手上下两截全掉了,他仍用著这钢杯,虽然没有把手可以提,但是握起来好像稳。女儿送了他一个新款的保温杯当作生日礼物,他笑著收下来,跟那没有把手的钢杯一起摆在计程车前座。他就是舍不得那钢杯。


这一天还是会来。当新车满街跑,他这款旧型老爷车也就不吃香了,路边的客人看到车老人也老,常常等他的车驶过去了,再伸手拦他后面的计程车。这画面屡见不鲜,一天下来总有7、8 个小时是空车跑。国家社会富裕了,但他的生意并没有转好。渐渐地,他也乏了,不知道是嘴巴闲久了所以累了,还是心累了,反正就是提不起劲。


从他不再开计程车的那天起,直到他永远回去故乡不再飘流,只过了三个月。再过了三年,因为土地被重划而不得不搬家,他的女儿才答应妈妈把他的计程车给报废掉。他女儿从车里拿出钢杯和保温杯,打算永远放在她的床前,甚至是未来的梳妆台前。


每回搭计程车的时候,我都期待能遇到司机跟我聊聊大陆探亲的经历,只是近年来,几乎都遇不到这样的司机了。


「叔叔,今天也去走走吧,中午就回家!」我对著门口的对讲机喊。

一会儿,老邵拄著拐杖出来,嘴里说「好」。


谭诚明

是个典型的外省加本省第二代,在国语加两种方言的语言环境中成长,在文学与科学的世界中生存。现职为生技业主管。

得奖感言

上一辈来到台湾时,几乎没带什么来;我将他们的故事化为文字,本来是希望他们笑,怎么他们却哭了?幸好有两岸纪实,交流的不只是人事,还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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