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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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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别趣─新世代台湾现代诗观察笔记◆文/祁立峰(中兴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读古文撞到乡民》作者)《交流杂志107年8月号第160期(历史资料)》

唐相国郑綮虽有诗名,本无廊庙之望。……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处何以得之?」(孙光宪《北梦琐言》) 就我所知的古典文献里,充斥著各式各样对「诗」此一文类的定义(此处指的是古典诗),关于诗兴、诗教,诗的温柔敦厚,达诂与无以穷尽,可解或不可解。但对「现代诗」这个体类粗浅的认识─中国的现代诗被认为起源于胡适,二、三零年代受法国与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有了如汴之琳、李金发、何其芳这一派诗人。而台湾的现代诗在六、七零年代,经历现代主义洗礼,八、九零年代则受到大报文学奖的锻炼,现代诗于是与散文、小说并列,成为现代三大文学体类,各校中文系的现代课程里所谓的「三现」,指的就是现代诗、现代散文、现代小说三种文类。而若按照教科书上的定义─现代诗是精炼的语言艺术,是充满隐喻与晦涩的语言,并透过意象的联想达成对语言逻辑的反抗。

但若从文学史来看,「现代诗」的出现与社会脉络有密切的关系,清末的黄遵宪曾提倡要以「我手写我口」的流畅易读,改良旧诗,呼应时代的变迁与新词汇出现。五四的胡适、陈独秀也都将「诗界革命」当成宣言。因此近年来,台湾兴起的现代诗风潮,以及作为旗手的这一批八、九年级诗人─任明信、陈繁齐、宋尚纬、徐珮芬、潘柏霖、追奇,似乎象征的正是浅显、易读、易识的小品诗学传统。

从历史纵深来说,新旧本身就处于某种动态建构,称谁为新变,称谁是传统,背后又有权力场域的争夺;古典时期所谓的「诗思」原本就充满灵光,诚如本文开头所征引、郑綮那段著名的解释,诗思在「灞桥风雪驴背上」,诗兴、诗意亦如是。

│有诗意?没诗意?

回归过去对现代诗的定义,一种晦涩蒙暧的语言,一种转喻难解的意象,以及精炼雕琢的词汇,那么新世代这批写作者,显然对内容进行了颠覆。此处列举徐珮芬、潘柏霖各一首诗为例:

我不想和你讨论人生 讨论是否存在先于本质 讨论如何拆解夏宇任何诗的结构 也不想和你解释语言注定走失 争辩资本主义的伟大与哀愁 或者如何建立一个更好的国度 …… 我只想和你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起吃饭 或者出门 去很远很远很新很新从未有人抵达 我们也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就在那里一起迷路 也许就在那里一起生活

(潘柏霖/我只想和你一起看电视)

下辈子 转生成你的香皂 被你用到消失不见 活在你的气味里面 下辈子 作一颗百忧解 在外伤心受气就回家吃自己……

(徐珮芬/下辈子)

徐、潘这两首诗一来没有生涩难解的词汇,二来甚至没有朦胧暧昧的意象,无论是「下辈子作一个百忧解而回家吃自己」的搞笑双关;或「我只想和你一起坐在沙发看电视」的清浅明快,不仅阅读的年龄层降低,且短句直述句的形式,非常适合在脸书、IG、粉丝专页等社群转载。而以题材来论,两首诗都是情诗,究字析句又不失深情之所在,因此,所谓新世代的诗风,从此可以窥见大略。

事实上,这样的诗风以及读者的文学品味,并非短短几年唐突建立。2015 年出版诗集《冰能》(即台语「槟榔」之意)的诗人陈柏伶,在接受博客来访问,对自己的诗歌有以下诠释:

陈柏伶下笔迅速,不琢磨修辞,「我喜欢直接的表达方式,就用小学二年级学生就能懂的文字,没有生难字词。」读来乍似轻率,却余味无穷。其中最经典之作约莫是短诗〈虽小〉:「麻雀虽小╱也没我小╱因为我╱超虽小」

〈虽小〉(闽南语「衰运」之意)当初发表之时,即于网路热烈转载,这种双关的谐趣,以及某种对于诗意的抗拒,显然早有尝试者。至于「诗意」可能又是另外一个课题。如「麻雀虽小╱没我虽小」或「作一颗百忧解╱回家吃自己」,或许不若传统诗学定义的比兴寄托或联想转喻,但此间仍有一种诗的「兴」,「兴」一般认为来自于《诗经》,是一种借彼喻此的连类与象征,在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里,有更精湛的定义:「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过去一般解释「兴趣」,将之当作一种意境与兴味的追求,譬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或「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一类,描绘世界的空灵禅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若从这个角度来说,新世代诗人的诗兴其实一点不少,何必以诗意或诗艺求全责备呢?

│厌世时代与(反)抒情传统

令人玩味的是,过去诗歌强调抒情传统,而这样的传统被认为以台湾诗人杨牧为代表。正因为杨牧作为现代诗的指标人物,所以新世代有时也将杨牧视为影响的焦虑。譬如沈嘉悦〈我不喜欢杨牧〉这首诗。从题目到内容,都可以看见对抒情传统诗风的反动与反思:

我读诗 但始终没有读懂 诗的价值 因为我不懂杨牧 所以我不能喜欢杨牧 但在某些场合 不懂杨牧就像是 进了停车场 停了车 要出来却没有零钱 一样尴尬   这个故事教会我 你可以开车 但不要停进收费停车场 你可以读诗 但不要跟人说你不懂杨牧 不要去说服别人什么 叫好诗 因为有太多别人 他们可以规定你 一定要停进格子 一定要缴费

(沈嘉悦/我不喜欢杨牧)

沈嘉悦诗中对既定诗歌传统的反驳很明显,但我想谈的是背后更复杂的肌理。近几年,台湾青年有著集体性的厌世氛围,网民时常以「鲁蛇」(Loser)自居,甚至潘柏霖的诗集直接以《我讨厌我自己》命名。

至于时常成为现代诗复兴指标的粉丝专页「晚安诗」,似乎也就成为这个现象的箭垛。「晚安诗」由一位并非诗人而纯粹是现代诗读者的小编经营,几年内追踪人数累积到三十万人,每晚固定发表诗歌并进行简单评论,都能收到上千的转贴与按赞。当然,其分享的诗歌多半是新世代诗风,因此有反对者批评其「心灵鸡汤」或「缺乏对时代的反抗」。但这样的心灵励志或厌世(实际上是一体两面),某个程度却又反应台湾新世代青年的困境与抵抗。

在社群时代,阅读大部且长篇的作品已成为不可能,而短诗小语的疗愈性其实就像幸运饼干里的签诗,像过去《读者文摘》里珠玑集般的存在。伴随著这样的励志或厌世小语,载体媒介的变化,诗歌的形式也有了转变,除了短句、截句,对年轻读者影响最大的恐怕是手抄的风格。一方面来自后计算机时代对手写工艺的缅怀;另一方面也与本雅明所谓的灵光消逝有些关联。有些诗人除了诗集本身,亦以手抄诗歌作为行销号召。因此,诗集成了不同于小说的收藏品存在。而抄字体本身,或周边相关如钢笔垫板等商品,也成为贩售的对象。

对于这样的发展与趋势,论者若从反对面视之为文学的衰颓;或从正面视之为文创产业,我觉得皆无不可,但从古典时期开始,写作者就在面对新世代与新媒介,不断作出改变与微观调控。未来诗坛会如何发展,以及未来写作者面对代际新变的读者群、后纸本书时代的网路社群与新阅读趋势将进行何种转向,仍待持续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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