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財團法人海峽交流基金會

:::

亞洲崛起:歷史的觀點■文/蔡東杰(國立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教授)《交流雜誌101年8月號第124期(歷史資料)》

一八七四年(清同治十三年),人稱「坐鎮北洋,遙執朝政」的李鴻章,儘管權傾一時,對時局卻有不無感觸的分析:「…今東南海疆萬餘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陽託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械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砲彈所到無所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又為千年來未有之強敵。」這不僅點出近代中國面臨的對外關係挑戰,也反映出知識份子的高度焦慮感。

大變局:歐洲興起及其引發的全球化

如同義大利政治經濟學家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指出的,他認為在最近五百年的東西方關係史中,存在著兩個重要謎團:一是歐洲國家體系何以能如此迅速地擴張,從而自一八五○年代後,逐步控制了全球;其次,則是東亞地區何以能在歷經歐洲和美國控制與影響後,尤其在十九世紀的「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情況下,重新取得挑戰西方霸權的能量。

對於後者,我們稍後再談,至於針對前者,美國歷史學家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的解釋(或許也代表了西方史學界的共識)是,由葡萄牙自十五世紀末率先投入的地理大發現運動,最終打破了過去以陸地作為文明中心的現狀,同時啟動了一段後來被稱為「全球化」的歷史新時期。當然,西歐絕對是這場革命的最大獲益者。

自此,以拉丁美洲的印第安文明做為第一批受害者,藉由大西洋貿易及其後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所挹注的龐大經濟利益,再加上十九世紀中期以後,工業革命所提供遠非人力所及的機械能量,非但讓擴張者順利動搖了歐亞大陸上傳統的帝國勢力,事實上,歐洲自己也無法倖免。其結果,便是匈牙利經濟歷史學家博蘭尼(Karl Polanyi)口中一場徹頭徹尾的「鉅變」(Great Transformation)。

傲慢與偏見:歐洲中心觀的偏狹與影響

十八世紀末的哲學家尤斯蒂(Justi)曾有過如下嚴厲的自省與批判:「我們的理性、認知和觀點,讓我們自以為是,把地球上所有其他民族貶為在周遭四處爬行的可憐小蟲;事實上,我們也真的如此對待他們。我們的舉止行為就像整個地球的主人一樣,毫不考慮,便強佔了其他三大洲所有民族的土地,在他們的國家中頒布法律,然後將所有人當作奴隸,…如果說這些民族是蠻族,我們也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當然,具有前述泛道德感的研究者畢竟是少數,更多人分享的是一種自認為「選民」的莫名優越感,以及對英國詩人吉卜林(Joseph Kipling)所謂「挑起白種人的擔子」激昂呼籲的正面回應。不過,批評這種被法國政治經濟學家阿敏(Samir Amin)指稱為「歐洲中心說」的偏見並無意義。因為自古以來,只要文明發展程度足以睥睨四方,中心觀自然應運而生,過去的中國與伊斯蘭世界如此,今日的美國又何嘗不是。

進一步來說,我們絕不否認歐洲打造全球貿易與交通網路的成就,以及它在過去兩百年來「超伊(斯蘭)趕中(國)」的文明奇蹟,也不試圖挑戰例如美國經濟歷史學家藍迪斯(David Landes)等人所試圖闡釋「窮國何以會窮,富國何以致富」之不證自明的道理。此處要強調的只有一句話,「歷史的功能並非用來釐清過去,而是更積極地幫人類面對未來」。

從這個角度來說,所謂「中心觀」無非是一種沉溺於過往的自戀心態,對於身陷其中者固然毫無裨益,對旁觀者而言,若就這樣被牽著鼻子走,無疑應了「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那句老話。

軸心位移:一個世界史的自然現象

正所謂「旁觀者清」,位於歐洲以外的相對優勢,使我們得以藉由較客觀的角度來看待歷史發展趨勢。事實證明,世界軸心(在同一時期擁有相對文明高度者)本來便是不斷地改變其地緣位置。從西元前三○○○至二○○○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西元前一五○○至一一○○年間的埃及新王國時期,西元前五五○至四○○年間的波斯帝國、西元一世紀前後東西方同時輝映的漢帝國與羅馬帝國、西元八至九世紀的隋唐帝國,到十六至十七世紀達於極盛狀態,以鄂圖曼為主的伊斯蘭世界等。

正如英國歷史學家甘迺迪(Paul Kennedy)試圖書寫的《大國興衰史》一般,儘管所有占優勢者都期盼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或「傳及子孫,乃至萬世」,無論如何,文明軸心位移確實是個自然現象。

更甚者,不管是聚焦於所謂「神秘的北緯三十度線」,還是孕育農業文明的幾個主要大河流域(尼羅河、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印度河、黃河與長江),亞洲不僅是地球上面積最大且人口最多的大陸,除了傳說中的亞特蘭提斯與埃及外,其餘已知曾經存在的文明軸心,多數也座落於亞洲各處。正因如此,英國學派的歷史社會學家霍布森(John Hobson)甚至直接以「西方文明根本便源自東方」立論。

不僅如此,德國經濟歷史學家法蘭克(A. Gunder Frank)也指出,在葡萄牙遠航三百年後,即便歐洲看似已控制全球貿易網路,在一八○○年左右,光是廣州鄰近地區的人口便超過整個歐洲城市人口的總和。進言之,若估計當時在全球經濟體系中所據位置的話,十八世紀世界工業中心是在亞洲,而非歐洲,當時最強大的國家絕對不是路易十四的法國或彼得大帝的俄國,而是占了全球生產總值七成以上,位於東亞的滿清中國與南亞的莫臥兒帝國。

東亞世紀:亞洲再崛起的歷史暗示

法國年鑑學派史家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曾如此形容十八世紀末東西方的一段碰撞經驗:「…正值法國大革命之際,英國派遣了一個浩大的使團前往中國,…他們就像面對巨人歌利亞的又一個大衛,儘管只有八百萬人口,卻自認為是當今世上最強大的國家,並打算跟一個擁有三點三億人口的國家平起平坐,結果被這個自視為天下唯一文明國家的中國拒絕了。」

由於歐洲的拿破崙戰爭方酣,暫時無暇東顧的英國使團只能接受屈辱被逐的結果,從而繼續滿足了中國的自我天朝想像。但在維多利亞女王於一八三七年登基,並開啟了近代英國的黃金時期後,新的全球化洪流既在十九世紀中葉席捲了東亞,亦迫使中國在「全盤西化」的呼號中,自己走向文明中心的高壇。

曾幾何時,如同《亞洲的崛起》(Asia Rising)作者羅威爾(Jim Rohwer)所言:「…歐洲花了一千五百年才取代中國,成為最先進的文明,…但目前全世界最重大的問題是,究竟應如何面對一個充滿自信、擁有核武,且即將躋身全球最大經濟體的中國大陸」。不僅如此,曾任國際貨幣基金輪值主席的道布森(Wendy Dobson)更進一步大膽預言,儘管存在高度文化異質性,且尚未解決領導權歸屬問題,大約在二○三○年前後,亞洲便將主宰整個世界經濟走向。

當然,我們可用無數驚嘆號來描寫這段「不可思議」的歷程,但正如前述,這個結果其實「再自然不過」;而且,重點並不在如何詮釋它,而是必須從歷史經驗去歸納整理出,新文明軸心崛起將帶來的結構與規範性影響,或許這才是當務之急。

最後,從當前時勢角度來看,尤其在二○○八年全球金融海嘯重創下,由於美國與西歐陷入巨額債務纏身的窘境不能自拔,從而也加速了世界體系軸心往亞洲位移的速度,這一方面反映在美國亟欲「重返亞洲」的戰略迫切感中,也因此不斷在東亞區域激發衝突火花。巧合的是,無論是現實的地理環境,抑或既虛擬又真實的政經互動,目前台灣都處於兩大板塊相互推擠的夾縫間隙當中。至於,是僅能被動地靜觀其變,還是試圖更積極地去掌握契機,則有賴於當政者與全體國人的睿智判斷。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