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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團法人海峽交流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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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漂泊者的繫念與眺望—訪朱嘉明■文/黃國樑(聯合晚報資深記者)《交流雜誌102年6月號第129期(歷史資料)》

從約定的台大圖書館前廊,到城鄉所的研究室,只是短短的一小段路,但已足夠讓人瞧見朱嘉明因為孤懸海外、飄盪流轉而形成的落寞。

鄉愁必然是蝕人心腸的,當年的「改革四君子」曾經風流倜儻、銳意昂揚,如今「四君子」之一的王岐山入局入常,成了天下翕然的統治者,同為「四君子」的朱嘉明卻只能遠離故國,做一葉輕若漂萍的思想蘆葦。

研究室開著晦暗的燈,讓室外的幽光還能竄得進來,但這灰暗的一隅,以及黯淡之中恆是散亂的擺設,折射出主人依然漂泊而孤寂的心靈。

他卻是無悔的,在訪問的最後,他道出他的終極價值,就是對生命至高的禮讚與追尋,他說:「人命關天,生命是最重要的,要不然我也不會走上今天這條道路。」他又說:「六四」問題別的都可以討論,唯獨最後的處理方法,並不是唯一的方法,沒有必要造成那麼多平民與學生的死亡。

這番話無疑是讓人動容的,並且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他用無盡的飄盪去維護與寫就他的價值,希望它終能有朝成為大陸整體的追尋。

訪談主題是對大陸未來前景的剖析,話頭則是從他的「中國改革的歧路」新書展開,而法治、環境、教育與基本生存保障,是他最後開出的四帖藥方。以下是訪談內容。

問:就從「歧路」開始。鄧小平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中國的歧路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嗎?

經過漫長的毛澤東時代,當時要破除平均主義,打破大鍋飯、鐵飯碗,相信市場經濟確實可以化解計畫經濟的很多問題,應該說「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可能是比較正確的選擇,但當鄧小平提出這個想法時,並沒有人意識到,會演變成今天這樣,僅僅十餘年光景,就創造了人類史上最嚴重的貧富差距。這對鄧也是始料未及。

這個問題,主要是由於一系列的經濟政策,走上了本來可以避免的歧路。鄧小平南巡後,各級政府都把發展作為硬道理,形成GDP主義、對GDP崇拜,為了要發展GDP,就把房地產當成支柱產業,開始要搞土地財政、建城運動。大陸的第一批富人都是搞房地產業的,從一九九八到二○○四年,形成了一批新的財富集團,而在資本市場上包括股票、各式各樣的基金,又創造了另兩波富人,他們的共通特點就是財富是和GDP連結,以及與政府連結在一起,有兩個連結。大陸雖變成了製造業的大國、世界工廠,但製造業所創造的財富,並無法站上富人排行榜,真正財富的核心仍是與權力結合。

在原來的計畫經濟底下,所有東西包括土地都是沒有價格的,但現在所有的東西都貨幣化,都有了價格,土地也貨幣化了,而城市化成為驅動大陸經濟增長最重的手段,但城市化卻沒有表現在工業化或第三產業的發展,也沒有表現為民營經濟的成長,城市化變成房地產化,結果就造成所謂「讓一部分人富起來」,卻是讓這批人用這樣的方式富起來。

問:或者也可以說,六四事件中統治者拒絕了政治改革,無法形成監督力量,以致必然走上歧路?

原本在八○年代,政治改革的路徑是很清楚的,本質上講,八○年代的改革追求兩個目標,一是藏富於民,二是還政於民。

藏富於民是說,國富民窮現象是不好的,應該讓大陸人民每個民眾富起來,達到普遍的富裕,並且是從農民作起,再從工廠驅動。

還政於民則是,一九四九年後共產黨建立的一黨專政體制,經過文化大革命證明是有問題的,當時採取了很多辦法,想要解決一黨專政造成的問題,而改革的核心其實就是要考慮從一黨專政過渡到現代民主。當時趙紫陽認為,大陸應當建立現代民主制度,給人民能選擇領導人、政府的權利。但整件事情因八九年的事件中斷,大陸建立了所謂的新型的舉國體制。而整個大陸在九○年代以後,每一個人都在為改變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已無精力顧及政治問題,而這個過程中就造成了權力與資本結合,且完全沒有制約,當大家一覺醒來發現「怎麼回事兒?」就是今天所看到的弊端。

問:溫家寶光談政改卻無行動,他要圖個歷史美名而已,或是因為他孤掌難鳴?

政改是歷史的大勢所趨,它的實現只是時間問題,最後一定會找出方法解決。但我們希望是以較理性、社會代價較小的方式解決。政改的核心問題是如何使人民有權,也就是一人一票,這是公認的辦法,如果實現一人一票,這對大陸意義太大了。現在這個威權體制的代價非常的高,共產黨這個黨並非人人都是貪官污吏,政府也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情,但現在人民對統治者的這種「不信任」的態度,無法用簡單的反貪腐解決。中共要重建公信力已經非常困難,所以如何政改,是現在執政者真正要面對的問題。

政改的最高目標就是還政於民,就是權力為人民所享,人民成為政治構造的參與者。大陸的執政者內心對這個目標是很清楚的,但現在這麼困難的原因是它已形成一個利益集團。二、三十年前政改可能是意識形態問題,但今天已不再單純是意識形態問題,而是利益格局問題。

問:執政者會看著懸崖仍往跳下?或是最終被迫提出政改的方案?

我相信形勢比人強,大陸的執政者對歷史趨勢的認識及對世界格局的感覺,大體是與時俱進的。我相信這一點。問題可能還在他們對於風險的評估,政改無疑會帶來風險,他們對改革的風險普遍是評估過高。但明知懸崖仍走下去的可能性很小,因為現在並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體制,一個人想跳崖,別人並不一定想同歸於盡,但它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開始,仍要耐心的看。

問:有人評估中共現行體制大概只剩下十幾年的光景,您認為呢?

我不傾向給一個政權算命。說十年八載有些道理,但說三年五載也不是沒有根據,它的偶然性太大。大陸有三個特點,第一個是大,空間與時間可以互相替代,換言之可以用空間去換取時間。第二個是慣性,就是它的滯後期很長,一個資訊要傳遍整個大陸,需要很長時間。第三是差異,大陸可以同時有世界級的富人,又有世界級窮人。

但大陸真正的變化,將是在資訊時代產生的這代人,他們已與台灣沒有區別,並且正在成為社會的主體。最近兩岸紀念辜汪會談,但歷史已明顯翻過去了,所有的變化都要靠新人,靠八○、九○或○○後的年輕人,網路使他們透過自我教育,產生自我感覺與自我主見,意識形態對他們是沒有意義的。上一代人仍按著慣性去統治或思考這個世界,但下一代人與上一代人完全不交集,而歷史的進步將是透過斷代完成的。我相信,整個世界到了最後,人們的價值觀念是趨同的,從這一點上看,現在的統治者是相當愚昧的,他們都是在延續而非創造,是在維持而非建立。

問:林毅夫認為大陸再以八到十個百分點增長個二十年沒有問題,你同意嗎?

這話是缺少根據的。大陸過去三十年的經濟增長,每年約有十個百分點左右,但這個數字是被低估的,實際可能達到十二、十三、十四、甚至十五個百分點。因為大陸當時仍有很多民間經濟沒有被統計出來。因此大陸的經濟增長的下降,包括兩個含義,一是不能被統計的民間經濟是否仍有很大增長空間?二是被統計出來的經濟是否也發生萎縮?如果兩者同時發生,確實是比較大的問題。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產能過剩、資本過剩,是全方位的過剩,實體經濟過剩、非實體經濟也過剩,這時又發生國有企業膨脹的問題,他們的產能大陸無法消化,於是他們去養豬、搶地王,凡是能賺錢的,國有企業都會搶進。藏富於民已做不到了,民眾恐怕連開個餐館都不可能。大陸經濟增長的主體走上單一化,這是最嚴重的問題。

上述現象的後果將是,就業問題會越來越嚴重,且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創業機會,社會的菁英都不願自己創業,大陸的創造能力就不只會下降,還將喪失,大陸將只有大型企業,卻不會有創新的產品。

問:岔開話題,能否請你評估兩岸服務業貿易?台灣服務業能在大陸生存嗎?

很多外國零售商在北京等大城市都被擠走了,大陸本土物業的業主,通過漲租金就把你逼走。服務業在大陸現在的趨勢是,傳統服務業被迅速改造,由於網路的革命,從傳統零售到現代零售的過渡還未完成,卻突然插入了網購,大陸很快就成了網購的世界大國,我估計網購將很快就會超過店鋪購買。

服務業在大陸的競爭是非常慘烈的,利潤將會變薄,而變薄之後能夠支撐經營的就是大資本。不過台商仍有一些零散的機會,尤其在一些次級城市。兩岸簽署服務業貿易協議,意義將不在於能給台商多少機會,可能宣示意義大於實質,但仍須做較長期的觀察。

問:陸資進到台灣,台灣的服務業、製造業,有無可能被吞噬?

兩岸在商談經濟的協議時,彼此的經濟規模差距仍在不斷擴大,後來的情勢與當初設想就很難相同,剩下的就變成如何面對現實的問題。不過,大陸的想法應當也是想保護與支持台灣的創新能力,我認為這應該成為大陸的國策,因為這有利於大陸的未來,這樣才能幫助大陸提升在世界競爭的能力。兩岸應形成共識,對於如何保護強化台灣的創新能力,兩岸政府應坐下來懇談。

我以為,政治問題也是應該談的,不能長期的迴避,而談的過程中,就是採取開放的思維。

問:台灣總覺得自己太小,當大小懸殊時,談兩岸政治問題,是否也該談談大陸的民主化?

台灣可以提出像民主這些訴求。至於大和小的問題,台灣有點看自己看得過分小了,大陸許多人對台灣的價值的估計比台灣人自己要高得多,遠遠超出台灣人自己的想像。

問:若是您現在給習近平寫一個改革報告,你會建議他們做哪些事情?

這個問題沒有現實意義。我已經遠離政治。一般來說,沒有一個統治者的決策是靠別人推動的,但我認為大陸有四件事情是當務之急。第一,大陸最大的、壓倒一切的問題是要法治。大陸法律的完備速度,這些年非常進步,但從文字到實踐卻是很大的問題。如何按法律做事,這是第一件大事。即使在今天的政治情況底下,仍然可以按法律行事。譬如勞改並沒有法律規定,卻有那麼多人被勞改,很多行為可以說是一黨執政造成的,但也可以說是執政黨沒有依法辦事。大陸要向常態社會轉移,就要按法律行事。

第二是環境問題。大陸環境威脅後果太嚴重了,包括空氣、水與土壤的污染。土壤一旦被破壞、有毒了,難有回天之力。我當然希望大陸民主,但有沒有民主大家都要活下去,必須先把污染問題解決。這是天大的事情,必須一條河一條河 、一塊地一塊地的治理。

第三是教育問題。讓老師真正成為老師,而學生真正成為學生,讓大陸這幾十年來混亂的教育產業化,以及壓抑學生創造性的教育,必須改革,這是當務之急。

第四則是讓全民有基本的生存保障。就是不可以得病之後沒有飯吃,平平白白地死掉了,或失業、老了就無所依靠。

就這四件事的嚴重性而言,恐怕環境問題還是壓倒一切,環境問題是今天做錯了,明天就必然受到懲罰。大陸究竟有多少土地被污染?現在保守的說法是二十萬平方公里的農田被污染,但以前蘇聯的車諾比核污染來說,是兩萬年不能住人。

人命關天,生命是最重要的,這是我的價值觀,要不然不會走到今天的道路上。在我眼裡這是最大的問題。

無論建立什麼樣的政治制度,最終的目標無非就是讓老百姓活得好一點、高興一點,民主到了最後,其實是和民生主義匯合的。

《朱嘉明》 1950年出生,北京人

現任 任教於維也納大學、 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

經歷 • 1964至1966年,就讀北京第十三中學(原輔仁大學附屬男中)。 • 1968至1978年,先後在西藏軍隊農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山東務農做工。 • 1978年考上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 • 1981年獲得經濟學碩士學位。 • 1988年獲得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學博士學位。 • 1981至1988年,完成碩士和博士學位,同時: - 參與創建大陸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前身)。 - 擔任河南省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副主任。 - 中國國際信託投資公司國際問題研究所副所長。 - 中國西部研究中心負責人。 - 北京青年經濟學會負責人。 - 中國改革開放基金會負責人。 - 《中青年經濟論壇》主編。 • 1989年6月,出走美國,先後在哈佛大學、曼徹斯特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塔夫茨大學做訪問學者,一度擔任海外民運負責人。 • 1990年10月至1993年8月,先後擔任民主中國陣線、中國民主聯合陣線理事長及《中國之春》董事長。 • 1993年退出民運。 • 1995年在麻省理工學院斯隆管理學院完成MBA;先後在澳大利亞、東南亞學習、考察、經商。 • 2000年之後,擔任過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的經濟學家,現任教於維也納大學。 • 2012年受邀至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擔任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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