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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團法人海峽交流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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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路∣第四屆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 佳作∣◆文/楊書軒《交流雜誌105年4月號第146期(歷史資料)》

1

我常想起生命中最低潮的那段時光,一段崎嶇的瑤路,在晦暗不明的前方出現,鋸齒狀朝向山峰,又滑梯般的凹落山谷,眼前出現的馬匹、油菜花、木頭建築、和遠離塵囂的瑤族聚落,這些畫面把我帶離的很遠,彷彿可以隔著一段距離觀看自己,如何經歷了一趟迷路的過程後,從谷底出發─

那是二○一三年的冬天,我人在大陸廣西支教,而女友赴國外讀書,即使透過通訊軟體,遠距離的戀情仍使我們之間愈來愈疏遠,一支看不見的剪刀,悄悄剪斷了那曾經把我們緊緊繫住的線……。回到台灣後,回憶蜂擁而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撿拾很多夢境的碎片,徒勞的想把它們重新拼好……。

那時,廣西的老師曾經和我提及,有五位孤兒,每到過年,就不想回到老家,而我呢﹖卻不想待在回憶過於燦爛、過於龐大的老家,於是我決定再赴廣西瑤族山區,展開另一段新的旅程。

我想帶著這五位孩子,去其他聚落旅行,一方面透過陪伴他們,轉移自身的注意力,另一方面,我也想帶著他們,去拜訪其他的孩子們。

走在瑤路上,歷經兩個星期的旅程,我們走過了十個瑤族聚落,走在那些尖利的石頭路上,早已習慣平路的膝蓋,隔天,常常像嵌了鐵塊,痠痛、沉重,有時在烈日曝曬下,上半身的衣服常常濕了、又乾、又濕,甚至汗水還往下滲落;我一肩扛睡袋、另一肩扛著背包,我們每個人的手上還攜帶水果、餅乾、糖果,我們還曾在山路上迷路,疲倦至極的癱倒在路上,像掉落的木材。

我們前往的瑤族聚落,多置身山谷,從山上俯瞰,谷像一個漏斗,再繼續走下去,越來越深,有時還會讓你覺得像個沙漏,你覺得自己好像又掉到另一個地方,當時,我不會知道這比喻多貼切,那些沾在我身上的塵埃,似乎不知不覺的一粒一粒的,滑入沙漏的另一邊,它們會變成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確實透過一次漫長的旅程,卸下了很多重量。

初次看到山谷,我的世界觀開始有了變異,相較於台灣山區,即使遠如司馬庫斯,道路依然直達,我卻無法想像為什麼要把聚落蓋在這種交通不便、水源欠缺、甚至土地不甚肥沃的山谷﹖我也無法想像我如何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再訪山谷後,這樣疑問逐漸在我心中發酵……。最初的幾天,我的腦中仍不時播放過往甜蜜的片段,它們在磨損我的腦袋,加上水土不服,還昏睡了幾天,直到眼前的山屋、山巒、星空、和瑤族的生活慢慢融入我自己的,我開始從過去的夢境中醒來,把凝視自身的目光,轉向去了解他們的命運,他們的美麗與哀愁。


2

過往,我常在台灣的電視上看到大陸春運的畫面,海浪一樣的人潮,擠滿了車站和各地交通運輸廣場,火車停在月台上的畫面,像戰爭電影的逃難場景,人們直接從火車窗口爬入,一輛火車就像是負載過重的馬,很吃力的行進……。

當時只覺得荒謬、甚至好笑,直到進入了瑤族的山谷,我才知道這背後隱藏著多麼沉重的議題,多少瑤族男女,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遠赴廣東、深圳等地打工,有的把錢寄回老家,除了支援家裡的經濟外,還希望能蓋一棟穩固的房子,共組一個家庭,多數人一年只回來一次。

我也曾於平日造訪,那時聚落裡,多是小孩和老人,少有青年,整個村落稀疏冷清,有些房子甚至像駝背的老人,孤獨的望著遠方,期待兒女能早日歸返:這次再訪山谷,過年的人潮全從各地趕回來了,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揹著小孩的父母、新婚男女、親族、朋友、耆老,還有從縫細中一個蹦跳出的孩童,整個村莊像一座舞台,只等待鞭炮響起,他們就會歡唱,歡賀年節,而這得來不易的聚會,使得這裡的過年像是一場流動的宴席,身為老師的我,備受村人款待,我常常參加完一個家庭聚會,小酌一番,又被另一家拉去,出來後,又被另一家拉去,最高紀錄一天九家。

以玉米為主食的瑤族,玉米粥、玉米飯、玉米酒,都是我未曾品嚐過的,那些金黃色的食材, 照亮我舌尖上打開另一條通向瑤族的路徑,在一堂寫作課上,男孩曾經寫到:「在我們瑤族的山裡遍地種滿玉米,當夏季的末尾,烈日當空,你會看到一群群汗流浹背的人在揹玉米,走過彎曲的山路,有的甚至還要越過山頂,儘管很累,背很疼,我的步伐沉重,但又不得不揹,因為那是我們瑤族最重要的根源。」(蒙桂山)

這些玉米,也是我對瑤族記憶最深的畫面,我曾在一個閣樓上,看到玉米堆的滿滿的,耳邊傳來小朋友描述的:「每次採玉米時,我忘不了媽媽的苦難,我看著玉米,小豬一樣大,我親自和父親採玉米,放在樑上,整整齊齊的。」

看似艱困的生活,因為這些作物,暫時被安置好,而瑤族時常被邊緣化的窘境,也在新年的氣氛中,被一一的沖淡。

這些山谷,因為地處偏遠,資訊封閉,更能呈現出一個農業社會的原貌,馬、雞、豬、鴨、羊、兔子等,穿梭在村落,住在木屋、或石頭屋裡面,火堆在中心燒著水、燒著飯、燒著瑤族人源源不絕的火苗,「如果我們瑤族人沒有火,我們很快就會熄滅了。」我曾聽一位村民這樣說。

我還聽他們說,木頭房若少有人居住,很快就會歪斜,倒塌,因為火焰就像心臟,一旦點燃,就能傳遍房子的每一條神經,而竹子編成的牆,像是透過氣孔在呼吸,我常常於早晨醒來,發現身上灑滿了縫細中滲進來的光點。

這些畫面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二十多年前在宜蘭鄉下,我住的老屋是紅磚牆、三合院,夏天特別透氣,當時奶奶也忙著養豬、養雞、種菜,即使後來改建成兩樓高的農舍,在水泥鋪設的門前,依然留有小雞的腳印,隱約透露出童年場景;當時宜蘭交通不便,地型封閉,親友們縱使在不遠處的台北,也很少回宜蘭,於是過年成了宜蘭最熱鬧的聚會時節。

於是我在瑤族的年節,想起我的故鄉宜蘭,好像兩個時空的邊界,因為記憶的相似,逐漸銜接,冷不防,一位村民問我,才使我恍然回神,「你們台灣過年殺豬嗎?」


3

我把電話放下來,「小馬哥哥,你要來看我!」這句話一直在我心中迴響。

在支教期間,一位女孩因為疾病的關係,從院區被送回老家,我曾經答應她,若有機會,還會到山谷探望。

我還記得那個午後,走入山谷,桃花以盛放的姿態迎來撲來:「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我心裡想著,這是桃花源嗎﹖如果我們對桃花源的詮釋是那個毫無歷史、與人世苦難近乎隔絕的,流著奶與蜜之地,那麼這樣一個生存艱難的土地,會是桃花源嗎﹖

女孩的家,很可能是我帶過的學生裡最破舊的,沒有電力供輸,唯有一盞鹹蛋超人造型的枱燈,靠著胸口的電池,在夜裡發出微弱的鹹蛋光波。

因為窮,又位於村落的邊緣,牽不起電力,又因為父親與村落的幹部有些糾紛,我們試著調解,沒有任何下文,這電,並非社會主義的……。於是農人父親、盲眼母親、和三個小孩就這樣摸黑度日,一年又一年……。

是我多慮了嗎﹖我常看見宿命彷彿鎖鏈一樣扣緊這些人的未來,一代又一代的循環─教育程度低落、打工、守著貧瘠土地、封閉的谷,幸運的話,也許能自給自足的過活,享有天倫之樂,不幸的話,也許就像我曾帶過的一個女孩,小六還沒畢業,就被嫁掉了……。她曾和我說,她想當老師,但命運允許嗎﹖置身在這裡,這棟破屋對我來說就像瑤族的象徵一樣,希望何其渺茫,希望又何其龐大……。

午後,我走出這扇門,迎面的桃花像許多清明的瞬間,照亮潛伏在腦中的灰暗角落,許多露珠還停留在桃花上,使粉色的花瓣更顯得透光。

這才是我心中的桃花源吧,那樣的美,不是觀賞性質的,而是承載著這裡的尊嚴與血液,那樣的美,不是忘乎所以的,而是讓人記得,生命在這麼艱難的環境下,依然能夠頑強的生長。


4

時間再推回到二○一三年的夏天,我陷入熱戀,女友赴國外求學,我則前往廣西支教,當時, 我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我,甫從研究所畢業兩年,曾在台灣許多偏鄉帶領小朋友寫作、經濟不穩定,就業方向不明,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去闖一闖,我相信遠方一定有什麼在等我去發現。一個意外的機緣,來到廣西龍萬愛心家園,教小朋友閱讀,寫字,我以自身的經驗為題材,喚醒他們自身的故事﹕

「我上山放羊,我抬頭望天空,天對著我笑,覺得我們山裡的孩子很能幹。突然過了三、四個小時,天發怒了,放下狂風暴雨打向我和我的羊群,我和我的羊群就躲在一個深洞裡,我感到很冷的時候,十幾隻羊用發熱的身體摟住我,把我摟在中間,我感到很溫暖。」(蒙天明)

養豬、放牧、撿柴,追憶亡父母,文字像是山路,木材、石頭、廣場,我們用文字建構出獨一無二的精神家園。

我把他們放置在更好的位置上,我被他們放在更好的位置上,我把他們帶入山谷,他們把我帶入另一個世界─

我仍記得初次見到山谷時,我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再是橫向的流浪,而是像走入谷一樣,垂直深入,甚至深入到我們內心深處那些佈滿記憶的谷地─

例如,一個男孩寫下:「根,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我從小就沒有媽媽,我媽媽拋棄了我,我永遠恨她。」後來,我們怎麼走訪山谷,再見到他母親,已經是別後的七、八年了,一張搭肩的合照,道盡了一段多麼苦澀的和解,回來之後,他的書寫,不再有恨,而是洋溢著愛,看著他們團聚,我心中那道傷痕彷彿也因此彌合了。

我開始了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詩人蒙塔萊說的﹕「那是你的生命,你的血流入了我的脈管」。

只是,我不知道回到台灣後,迎接我的是一連串破碎的記憶……。

再次回到廣西,我選擇與台灣的訊息中斷,尋找一處可以擁有全新記憶的地方,面對自身的傷痕、疑惑、還有喜悅,回憶像是山路上飄過的雲,在移動中不斷的被吹走、吹走,光線落在桃樹上,也落在我的身上,而那些壓在我心上如沉積岩一樣的灰燼,汗水一樣的蒸發,所有酸疼與苦澀,淬鍊我成為更壯闊的風景,彷彿我身上也有一條瑤路,可以讓人走入谷底,卸下他們過重的行李,再從谷底出發─

今年過年(二○一五),我又去了一趟瑤族山谷,去年拍攝的幾位村民已過世,無常像霧一樣飄過,把某些人帶走,但團聚的氣氛像煙火一樣綻開,又是新的一年,我翻過了幾座山谷,去拜訪學生,而我將永遠記得,是我把他們帶入山谷的,卻是他們帶領我漸漸的走出……。

離開山谷時,春耕已近,炊煙從谷地中緩緩升起,玉米的種子已經撒滿谷地,很快就要抽出芽,現在是四月,我想起女孩寫過的詩:

螢火蟲的光

照亮了一個離家的夜晚

我像乾枯的湖水

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我

螢火蟲閃閃發光瑤

每當我想起他們的詩文,對生命的信心與希望,總在我心中閃閃發光,陪伴我們一起踏上瑤路,度過低潮的時刻,這些光芒還包含了瑤族的聚落、年節、桃花、還有使我的邊界逐漸擴展開來的一切。

現在是四月,宜蘭的溪水邊,已經可以看到螢火蟲了,不知道幾個月後,成片的玉米是不是也將長滿記憶中那個讓我們茁長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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