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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團法人海峽交流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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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裡的月光∣第四屆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 佳作∣◆文/嵇婷婷《交流雜誌105年6月號第147期(歷史資料)》

夜終於深了。每天躺在床上等夜深,等舍友的酣睡聲,等窗外清晰的蟬鳴聲,等屋子裡的光都暗了,等窗外橘黃色的路燈把窗台渲染成被月光鋪滿的樣子,就著那點心中溫暖的月光,好好地低頭思故鄉。

兩個小時的路程,一百二十八天,四個月,時間上空間上都只有那麼一點點的長度,不起飛的時候並不傷感。可如今我卻明白,如何能不思家、思故人,只不過是那時沒有背井離鄉,體會過鄉愁罷了。走時男朋友沒有來送我,他說他會難過,等我回來,他一定會去接我。他的那份難過,我也是剛明白。

背井離鄉。井指的是古時的井田制,就是自己生根度日的鄉里,可是我總是會想到一口井,它存在於我小時候的記憶或夢境中,一口也許並不真實存在的井,可我甚至能回憶起井水的甘甜透涼,以及傍晚時分一家人圍聚在井邊吃飯聊天的光景。在這裡我總是會想到那一口井,它能幫助我想到所有與我成長有關的人,二十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在那口井邊。可我沒把那口井帶來,它跟著我上了飛機,可我在台灣醒來的第一天,我口渴,它卻不見了。等我繼續在想像中感知到它的時候,它又回到了原來的、它扎根二十多年的地方。那也是我扎根二十多年的地方,我也是剛明白。

初來台灣時,有一次坐在公車上回學校,望著沿路的風景想心事想得正出神。「我們下車的時候投多少錢?」媽媽問。「我也不知道。」兒子有些困擾。媽媽話一出口,我的注意力就一下子被集中了,因為突然聽到了,自己很久沒有說過的方言。才終於明白宋之問近鄉情怯,不敢問人的心境,不是因為家鄉問路而丟臉,而是鄉音固然難改,但是許久未開口之後,竟不知如何說出口。我靜默了一會,「十五元。」我還是用了普通話。台灣的普通話軟、糯,語調婉轉,語氣歡快。而大陸的普通話一本正經,沒有太多語氣上的修飾。雖然是三個字,人們還是能捕捉到語音上的細微差別,遂又多聊了兩句。那個媽媽打趣地問我:「台灣很好吧,是不是都不想回去了?」我不假思索地,「台灣是很好,但是那裡是自己長大的地方。」她點點頭,「你是離過家了才會這麼想。」她回頭瞥一眼她的兒子,而我淚水差點沒出眼眶。

快下車時和他們告別,然後我示範性的當著他們的面按下下車鈴,「原來這裡下車要按鈴啊。」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我們那裡人多,每站都有人上上下下,這也是我們那裡沒有的習慣。初來台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扶手邊的停車鈴,曾手足無措地站在司機旁,看著公車過了一站又一站,卻不知如何讓車停站。以為公車每站都會停站的我,當然也曾長久地站在公交站牌前等車。對,其實最為挫敗的不是思念,而是生活經驗的四處碰壁。在所有罔知所措、驚覺這已不是我所習慣的生活的當下,即使周圍人聲嘈雜,人們說著我能聽懂的話語,卻也是最為孤獨的時候。因為這些,都是一個異鄉人掩飾不了的,侷促和狼狽。

想必我男朋友也能懂得這份心境,畢竟他也曾離開那口井,也是為了台灣。我相信世間所有人與人之間的聯繫都不是無緣無故的,我願意將之稱之為緣分,抑或宿命。相識,是他從台灣回來,我作為校報記者去採訪他台灣遊學感想,繼而相愛。自此,總是聽到「台灣」二字在我耳邊迴盪,和他結緣,便等同於和台灣結緣。所以,我決定去探尋一下那個被他愛成故鄉的地方,在台灣,找一找他曾經與之有關的記憶,將之變為我們共同的記憶。我和台灣,緣始於此。

可當我真的來了,剛剛以來,就驚慌失措了。這裡哪裡有他的蹤影,他分明被我留在了那口井邊,我卻沒能把那口井帶來。剛到台灣那幾天,看台灣的角角落落,處處都是思念是鄉愁,是沒有他的地方和夜裡有他的夢,是一個人剛走,另一個人卻來了。

他總是說起綠島,他騎車環島期間「誤入桃花源」的奇妙之旅。沒有地圖,沒有攻略,沒有訂住宿,就是路過富岡漁港,就是恰好聽說那裡有海水溫泉,他和同伴就搭上了最後一班去綠島的船。風景絕美,可隨著夜色漸深,燈少,行人也少,就好像茫茫天地中只有山和海凝視著他們,不再是白天攝人心魂的美,而是隱匿眾生的廣闊山海,彷彿隨時要轟隆隆地向他們壓過來的陣勢。他們都沒有走過那麼夜的路,一邊走一邊四處尋人問路,沒有人的地方就大聲唱歌,不敢有片刻駐足和靜默。當時我不能體會,直到我來到綠島,特意走了夜路,濃稠的黑夜中,仍然能聽到兩年前他大聲唱歌的聲音,終於體會他沒有完全說出來的心境,不是害怕,不是孤獨,是想要對著這茫茫天地,對著這孕育生命的山海跪下去的敬畏,是一個人,明白了「眾生以畏,萬民以服」的恭敬。折斷過他的敬畏也將我折斷,深吸一口氣,將曾經吹拂過他的太平洋海風,吸進腹腔。

有些愛,即使隔著山川和江河,也不會損傷分毫,是註定無法割捨。自此,不再悲傷。

前幾天去猴硐看貓,中午吃豬肝麵,一口咬下去甚至不確定口中之物是肺是肝,第一次吃到如此鮮嫩的豬肝。往麵裡加烏梅醋,我來自重慶的同伴有些惆悵,說不管什麼調料都是甜的。我突然就笑了出來,想到我男朋友說起過他曾經在台灣唯一一次哭就是因為想念鎮江香醋的酸勁。我卻對烏梅醋心生歡喜,嚐一口帶甜的酸味,我覺得和他如此親近。食物具有慰藉人心的力量,在那些沒有鎮江香醋的日子裡,還是烏梅醋安撫了他綿長的愁緒。街頭巷尾的牛肉麵、夜市裡的特色小吃、沿海城市的海鮮水產,繁華地段的壽司牛排,他都如數家珍地一一推薦我去吃,雖然沒有他的陪伴,但這都是他珍藏著的味道,還特地去十分吃了他很懷念的香腸,賣香腸的老爺爺還問我們:「你們吃不吃蒜頭啦,台灣的蒜頭比較辣,很好吃喔,我們台灣人,吃香腸都會吃蒜頭啦。」老爺爺繼續說,「剛剛有韓國人啦,我問他們吃不吃蒜頭,他們都嚇到啦。怕嘴巴會臭。可是嘴巴臭,一會兒就好了啦,但是美食喔,那個味道會一直都記得啦。」

台灣味道,他一直記得,在那些日日夜夜裡撫慰了他那一顆也懷有鄉愁的胃囊,而真正撫慰我的是古道熱腸的台灣人。學校裡會有固定的開往士林站的班車,我和同伴起初並沒有注意到,一路說說笑笑往車站走,那輛巴士就從身後開過來,緩緩停在我們面前,「搞不懂你們學生怎麼想哦,現成的車不坐非要走路,上來上來。」司機叔叔一臉可愛的抱怨,我們笑著吐吐舌頭,跳上了車,覺得這樣的抱怨倒是溫暖,是司機叔叔體恤學生的一片善意,是我們被他當作台灣當地學生那份的平常對待。至今唯一一次北投泡露天溫泉,我剛踏進最上層的溫泉池,被熱水刺地趕緊抽身要走,「不要急著走,」坐在池裡的一個老奶奶眼角笑笑地勸我,「你坐下來,坐定了不要動,就不會那麼熱了,」她順勢給我讓出了一個位置,「過來這邊坐,這邊離泉眼最遠,不會很熱。」她又教我把脖子靠在石頭上,對身體最好,又鼓勵我把自己浸在冷泉裡,真的是很奇妙的體驗,起初不自在如同針扎,但是慢慢感到清涼舒爽,一如我來台灣的這些天。行好事的人太多,遺憾不能一一記下來。

但那種感覺我一直記得,恰如,和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宿命中一轉身的遇見,在燈火闌珊處。我們在那裡相遇,彼此相望,各自心生親近與歡喜。那口我生息了二十多年的井沒能帶來,但在那轉身的相遇裡,我卻在異鄉找到了另一口井,一口供我落腳、止我疲乏的井。

井邊有溫泉、有蔚藍的海岸線、有一群素不相識、但如此相近的人,以友好和熱情彼此相待。他們總是會問我從大陸哪裡來,語氣好像對大陸的每一個地方都很熟悉和親近那樣,「南京是個好地方哦。」他們總了然地點點頭,「那裡有中山陵,有好多孫中山先生的雕像呢。」其實真的有不少人去過大陸的天南海北,去看一看海峽那邊的樣子,去那邊,找另一口與他們註定命脈相連的井。每個城市都有不同的樣子,南京落葉紛飛的梧桐,台北鬍鬚長長的榕樹。我曾經去當地的同學家裡作客,她爸爸歡喜地拿出他在長白山天湖邊拍下的照片,女兒笑他,「每次家裡來人他都要給別人看,你拍的一點都不好哎,我在台灣也能拍出一模一樣的風景。」她爸爸指著照片,「哪裡一樣哦,這是天湖哎!」沒有親自去過那個地方的人總不能懂那樣的景色和心境。

我懂,就如我站在海岸邊看著太平洋的波濤滾滾,吹著太平洋的海風,在大陸,也看不到這樣絕美獨一的海,但是,站在那裡,我還是會想到南京五馬渡一望無垠的江水,想到明城牆,想到一九一二的民國建築。那個同學說得沒錯,其實都一樣,因為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站得久了,我的腳埋進細軟的沙子裡,沒入清涼的海水裡,彷彿,落地生根的樣子。

該睡了,月色剛剛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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