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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團法人海峽交流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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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入選》茶研茶話◆文/楊潔詩《交流雜誌106年6月號第153期(歷史資料)》

兩種腔 今年2月初,父親接到一通由大陸小姑打來的長途電話。「細哥,恁久好無?今年愛來大陸過年無?」小姑提著她那高八度的嗓音,以家鄉廣東河婆腔的客語,鏗鏘有力地問道。

「今年毋過去囉。」父親用熟悉的河婆腔客語,有氣無力地回答著。 「來深圳寮啊!大家都在這位,好熱鬧啊!」小姑極力邀請並以熱情的口吻說道。

「𠊎兜已經講好愛去𠊎妹仔該位,𠊎細郎會煮年夜飯,今年始在台北過年囉。」父親以微弱沙啞的聲音答道。 「細哥,汝係毋係有病?」小姑聽了父親的回答之後,覺得不妥,心存猜疑地問道。 「無。」父親回答。 「有無去住院啊?」小姑再以試探的語氣問道。 「無啦!」父親稍微提高嗓子回答。

「毋愛佬汝講哩,汝佬電話分阿嫂,𠊎來佬佢講!」小姑看父親支支吾吾的,懷疑是有事隱瞞她,氣呼呼地大聲說道。 「喂,細姑。」父親示意把電話筒遞給母親,母親順手接過話筒,以一口親切的新竹海陸腔客語說著。 「阿嫂,汝老實佬𠊎講,細哥係毋係有病?」小姑迫切地想向母親求證問道。 「無啦,無麼个事哩啦!」母親回答。

大弟來台北時告訴我,小姑打電話來我們家後不久,他接到一通由堂弟發來的訊息,說小叔想用「微信」跟父親視訊,但被父親回絕了,不過聽說後來小叔已和父親連絡上,聊了幾句之後,小叔沒察覺出父親有任何不適與異狀,於是卸下疑慮,放心地掛上電話。

兩種茶 父親喜歡喝茶,這習慣可以追溯到他在廣東成長的童年,和許多今日所有生活在台灣的「老廣」一樣,那是他們在過往歲月中所擁有的集體記憶。廣東客家人所指的「福佬話」其實是潮州話,父親在一個潮語區裡的客家庄成長,關於茶的體驗,除了熟悉的擂茶,相信潮汕極富盛名的功夫茶,對他來說一定也不陌生,茶味濃氣韻深,那種喝茶識茶的回憶,濃得讓人無法忘記。這茶,喝的人不一定懂,但喝慣了的人,遲早也會明白,品味回甘是感受一種幸福的存在感,實現彈指瞬間,等一顆心的歸宿。兩種茶孕育了兩種土壤,誰說留在舌上的茶味只有一種甘,有時芳醇的領悟是體現包容者最好的肚量,純也是起雜而後成,讓不純亦醇共苦也甘。

山歌裡來弄茶韻

不知道為什麼,客家人的茶跟山歌總是分不開。父親也是一樣,喜歡喝茶配山歌,一個人獨坐在客廳裡,哼唱著一段逗趣的旋律:「餔娘人來re-re-mi-so so-mi-re-do大先生。」父親對茶的記憶裡還真藏有山歌的韻味,每天早上醒來後,他會第一個到廚房去燒一壺開水準備泡茶,然後手裡捧著一杯剛沖好滾水的熱茶,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細細抿唇邊吹邊喝,所以,在我們家客廳的茶几上,永遠都會有那麼一壺「老茶」。有時興致一來,他也會一鼓作氣吟唱起一連串的山歌,嗓音好唱腔委婉是我給父親的評價,負責採集客家山歌的學者們,曾收錄過幾段由父親演唱的河婆山歌,而不喜愛出風頭的他,則不許人印上他的名字。但你問他最想喝的茶,他會說是家鄉的客家擂茶。

擂茶香

相傳河婆當地的擂茶始於明朝一位姓何的老太婆,她煮了一鍋白米飯,然後將茶葉、芝麻、花生、苦棘心等材料倒入一個陶缽中,用木棍搗碎,再加入預先炒好的蝦米、蘿蔔乾、于菜和入米飯中泡上開水食用,何老太婆的擂茶遠近馳名,久而久之「何」錯寫變成「河」,成為今日河婆鎮地名的由來。 堂嫂是大伯的兒媳婦,她煮擂茶的時候,是先將茶倒入飯裡,看起來有點像茶泡飯,然後配著一堆熱炒的小菜吃,其中還有一種長得很像客家菜包的東西,叫做「菜粄」,記得小時候曾經有跟外婆一起包菜包的經驗,不過台灣的菜包是用糯米粉當皮,這裡用的卻是沾米粉。

河婆的擂茶和我們新竹北埔的擂茶不同,原來茶不只是可以「喝」,在大伯家擂茶還可以用來「吃」,我很詫異擂茶居然是鹹的,茶裡面放了鹽巴,像眼淚一樣鹹,回想起這些年來,那曾在父親眼底流過的思鄉惆悵,倒出了一碗碗的茶汁和茶味。

當親情入味伴著茶、米、花生越炒越香,鹹的擂茶一樣甜,味覺是我們凝視彼岸對方的共通語言,用生米煮成飯,飯熟了人也熟了,熱騰騰的飯讓人的感情也更熱絡,同樣的米在我們的口中咀嚼著,飯液發散唇齒留香,鎖住彼此的味蕾,耳朵聽著整日整夜家族裡的光輝歷史和先祖們的奇聞佚事,跟茶一樣,親情的味道越濃也越香。

猶記得最初的擂茶宴是在大伯家設的,河婆人熱情好客以客為尊,這一點令人非常難忘,只可惜有些人不是每次回去都可以見得著,我不禁要問,那些還來不及介紹自己是誰的親人如今到哪去了?這一生中似乎與某些人注定只有一面之緣。

老鄉回鄉

彼岸的家鄉在水一方,父親的祖籍在廣東省惠來縣,今日的揭西縣河婆鎮。車子一路顛簸,小徑蜿蜒崎嶇,上山的路好難走,這台小巴的司機是我堂哥,大伯的獨生子,平日以開車載客為業,大伯則是售票員。親戚們陪著父親回老家,一路上一人一張嘴,小巴上一陣喧嘩非常熱鬧,車子往上駛進途經的小學和公路,親戚們自豪地用手指著說:「這都是美國的小叔公蓋的。」不久後車子停了下來,一塊與世隔絕的忘川沖堰成的沃土,古道兩旁種滿了翠綠的梅子樹,我們一行人來到了河樹坪村,父親出生的地方。小叔帶著父親沿路拜訪留在村裡的老人,並向父親一一介紹後,分送紅包給他們。這時小嬸嬸則在我耳旁碎碎念小聲竊語地說:「眼前的這位白髮老人,以前對我們家很壞。」小嬸嬸似乎在訴說一段,我們所不知情的過往。父親返鄉,村裡頭有很多人還記得他,他的同學說他以前讀書很聰明,都是考第一名的,做農活下田插秧手腳很快,常得父母的稱讚,無奈因地主身分的關係,只念到初中的他,不能繼續升學。

那年正在念高中的我,第一次隨父親返鄉,看著祖厝的磁磚馬桶,這對古早人而言已經是很高檔次的設備了,走上二樓後,父親向我們介紹著他以前的書房,我好奇地想走進去看看,怎料卻被無情的鐵鍊鎖在門外,上面還貼著兩道交叉的紅封條,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就像塵封的記憶一樣,這扇門時至今日都還沒被打開過,大陸的親戚們一個一個全遷到大城市居住,這個祖厝裡只剩下零星幾位近乎人瑞的老奶奶們看守著,平時也是挺冷清的。

山上的老奶奶做了一大桌的飯菜請我們吃,有著名的客家釀豆腐、釀青椒、白斬雞、還有自釀的糯米酒,大家坐下一起吃飯,父親吃得特別滿足,這是他溫存童年情景的美好時刻,我抬頭一看,大堂的飯廳裡掛著祖父祖母的畫像,我為什麼會知道那是他們?因為我曾在深圳的小叔家見過祖父母的畫像,不是一張照片而是用油畫親手啄繪出的人像。在台灣我的童年裡,有許多跟外公外婆相處的回憶,但關於祖父母,我只能從畫裡去想像他們的一切,有時也會想像著他們曾經期待我出生的模樣。

不喝茶的日子

五兄妹中父親排行老三,依序是:大姑、大伯、父親、小姑、小叔。父親小時候跟家族裡的其他親人一樣,常常被人欺負,他說有一次當他看到爺爺跪在地上被人打到流血,因為年紀還小,父親只能暗自躲在一旁摀嘴哭泣,愛莫能助。 他的祖母年事已高腦子卻很機靈,有一天當她聽到外面有人吆喝叫囂敲鑼打鼓,就預感村子裡即將有大事發生,那天她穿了很多件又厚又保暖的衣服,並且將許多值錢的家當及金鍊珠寶,往身上各處的口袋縫裡頭塞,她已做好了萬全的逃難準備。怎知不久後,村裡頭一群人來勢洶洶,浩浩蕩蕩地直往父親的家中奔去,矛頭指向富戶人家的批鬥大會開始,就這樣為他們戴上「地主」頭銜的罪名,當時有人察覺到父親的奶奶穿了許多厚厚的衣服,似乎是有備而來,因此想教訓她,於是那群原本同村同姓同鄉音的人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大家的面,無情地將老人家身上的衣服扒得精光,一件不留,一位蒼白的老婦人在嚴冬裡赤裸著哀嚎,她的哭聲響亮而慘淒,雙腳跪地一手用力搥胸,悲從中來感到無比的羞辱,嘴裡還不時地叫著老天爺。

就從那一個夜晚開始,不喝茶的日子,讓夜無盡地黑了,一群年輕的暴民把父親全家人趕了出去,祖厝的老房子被人侵占,一日之間他們從全村最有錢的變成最窮的,從無罪的變成有罪的,從最尊榮的變成最低賤的,就這樣,一家子的人躲在一個小小的草房裡,有如驚弓之鳥在屋簷下生活。一些好心的人想送食物給他們,都必須偷偷地放在門口,然後快步離去,不敢讓人發現。風聞隔壁的五華地區,抄家的時候連嬰兒都不放過,殺害了許多無辜的小生命,這些歷史不會遺留的痕跡,我們也只能從長輩的回憶中「聽說」而已,父親一家人能夠活命,也要感謝那依然活在人心中倖存的憐憫。 我見過一口茶的綠,乾完茶盤上剛沏好的小圓杯,每沖一回,壺裡的茶影就在談話間浮現成一張張臉,在那個動盪不安的大時代裡,彷彿與眼中看透的所有人性對飲。

苦茶 父親看到家中的光景如此不堪,憤而燃起了他決心去香港的願望。有一天父親鼓起勇氣與祖父及大伯商量此事,為了不讓祖母知道,他早在半夜兩三點左右,便偷偷地起身,一個人獨自摸黑徒步走下山去,因為若被祖母發現,怕她會不捨會牽掛,動之以情後恐怕就走不成了。

父親說在他離開家後,外面風聲鶴唳情勢險峻,一個擁有地主身分的少年若行蹤敗露,隨時隨地都會有生命危險。為了安全起見,小心躲藏耐心等待合適的機會出境才是上策,就這樣,父親獨自在附近的縣城裡,騎腳踏車繞行了約兩年半,他說回想起當時曾有好幾次,相隔幾里路就快騎到家了,但他始終不敢回去,家裡見他音訊全無,也以為他早已死去。

說茶有調,我們必須暫時忘卻腦海裡所閃過的英文字母,不符合十二平均律的標準,不算走音,只是定弦不同,音律試圖在夾縫裡尋找生存的哲學,是五度相生或三分損益?無妨,同樣適合那個年代,所有主演過大江大海中悲情的人們。

我的體質很像父親容易上火,而去大陸過年每餐吃的都是大魚大肉,油膩的炸物吃得也不少,所以每次到深圳,我都會特別想去光顧一下當地的涼茶鋪,廣東的涼茶種類繁多,最苦的就是這帖「二十四味」。當我轉身看到兩個弟弟才喝完第一口時的苦樣,我的內心正萌起了打退堂鼓的意念,而這時,作為地陪的表外甥卻用廣東話淡定地說:「你飲過最苦既茶,咁之後飲咩就唔會覺得苦啦。」然後他二話不說當場豪氣地乾下這碗最苦的茶。沒錯,這句話真有道理,吃苦當吃補,因為苦的涼茶才下火,當你喝過最苦的茶,一切就不感覺那麼苦了。也或許是如此,反看父親現在總是那麼容易知足而感恩,因為最苦的滋味都嚐過了,這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就算不得什麼了。

茶涼了 直到有一天,他來到了香港,打電報回去跟家人報平安後,這時家族裡的所有人,才破涕為笑放下心來。在父親離開大陸後不久,「文化大革命」誕生了。 香港是個傳說,父親也曾經有過這樣天真的想法,原以為到了香港之後可以投靠在港的親人幫助,從此生活無憂前途一片光明,於是他興沖沖地去找了他的堂姐,怎知卻遭受姐夫一頓羞辱後被趕了出來,在未滿20歲的年華中,好在及早夢醒,讓父親對人情世故也多了一份體認與諒解。他解釋道因以前家裡窮,他的大伯和小叔兩人先後被賣到南洋去,從事割橡膠的工作,後來寄錢回家建樓房,家族因此而富裕起來,而這兩位當年出去打拚的祖輩們,選擇定居在海外娶妻生子,在港的堂姑則是大伯父的子女,因從小在印尼成長,對家鄉的人事物一無所知,當然也談不上感情,這不能怪她。

茶要趁熱喝,放久會變涼,涼了就不好喝了。人也一樣,親人不見,久了就不親了,更何況是一個從未謀面的親人,沒有足夠時間去建立關係的橋梁,親情可預見的溫度很低。

香港 他初到香港的第一份工作,是到製衣廠當縫紉工,想到要養全家族,當時150元港幣的月薪,卻只夠養活他一人,於是他做了幾個月後就辭職了,決定當起街頭業務,廣東話叫做「行街」,他賣過電視機,做過糖果批發,開煤氣公司,他一心只想賺錢,沒空為自己成家的事多想片刻。有一次正在大陸的小叔住在老家生活貧困,不得已之下只好把女兒賣給同村的一戶人家換取家用,當父親知道此事後責罵小叔,並且馬上寄錢回去,將堂妹以當時港幣十元的面值贖回。他馬不停蹄地尋找更好的賺錢機會,為了全家族而奮鬥。父親供養家族裡所有親戚們的生活和晚輩們的學費,一直到他們大學畢業。

因此父親除了在香港經商以外,偶爾會到台灣探望他的一位廣東同鄉,想打聽在台灣做生意的機會,哪知那位廣東同鄉剛好是我母親的高中老師,熱心地為我父母親做媒,促成了這段姻緣,而當初我外曾祖父之所以願意讓母親嫁給父親,主要是因為他會講一口貼心的客家話。

1984年香港開放大陸探親,父親與他的親人將近20年不見,在廣州第一次見到大伯和小叔,立即相擁大哭。此後,我們在香港每隔週的週末,就會到大陸探親遊玩,而每年的暑假期間就會來台灣外婆家度過。

台灣 1988年8月,我們舉家移居台灣,那年我10歲。因著信仰的緣故,父親回應上帝的呼召來到台灣宣教,他從商人變成傳道人。 他有雙業務員的腳,從大陸到香港,再從香港到台灣,他行走不疲乏,奔跑卻不疲倦,從醫院到監獄,都有他的腳蹤。在SARS期間,他四處奔走為前線的醫護人員從國外募集到最新型的防護設備,當這些愛心資源送到醫護人員面前的時候,他們感動落淚,而同樣面對死亡的恐懼時,父親則為他們祝福禱告。 以前有幾年父親會接一些孤苦無依的老人,來我們家吃年夜飯,而他這20幾年來,也成了許多老榮民的牧師,面對這群離鄉背井孤獨一生的老兵們,父親了解他們的感受,當他們千篇一律地述說當年如何如何時,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傾聽,體諒他們的心,最近醫院裡的榮民伯伯越來越少了,那一個世代的人差不多快過去了,父親很甘心樂意地服事著這群被世界快要遺忘的人們,因為他深信在上帝的眼中每個生命都是最尊貴的,是這種使命讓他獻上青春給台灣最微小的角落。

手足情深

我家有個電視櫃,裡面放著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相框,父親總喜歡把到大陸探親和他手足合影的照片,放在客廳的電視櫃裡展示陳列,然而相片中的五個兄弟姐妹少了一位,大伯在前幾年去世了。那時大弟正在上班,接到父親打來的一通電話,父親用哽咽而令人心酸的聲音訴說著這個消息。隨後由我陪父親返鄉協助處理大伯的後事。我們馬上訂了機票,到深圳後由堂弟連夜開車到揭西,其他的親戚們也陸續趕到。父親是個牧師,這些年來他主持過數百場的安息禮拜,到了河婆之後,父親到靈堂熟練地掀起白布,看看大伯的模樣,隔天則為自己的親生大哥主持了安息禮拜,這是他第一次為自己的親人主持的喪禮。

大伯當年因偷聽台灣的廣播而被捕入獄,坐了10幾年牢的他,出獄後妻子已改嫁,兒子則由小叔撫養長大,這樣長久孤獨的遭遇,讓他變成一個性格古怪的人,我們晚輩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做「獨行俠」,因為他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來無影去無蹤。他很喜歡跟小孩玩,所以在許多晚輩的心目中,都很敬愛他,有時也喜歡去逗他,他也很疼我們。

隔天出殯上山,途中負責開車的堂弟,因為不捨大伯的離開,突然間決堤放聲大哭,父親則在背後輕拍他的肩膀,默默地安慰著他,這一切有聲的情景漸漸趨向靜默了。起立、坐下,我們活著在一個道統的世界裡,和大陸的親人一起悼念大伯,獨行俠的回憶裡,也有我們的蹤影,過去的擂茶宴總是設在這裡,這次返鄉是否有喝擂茶,我忘了。

茶香滿溢 2014年6月,父親被檢驗出在右肺有顆3.8公分的惡性腫瘤,醫生診斷為肺腺癌三期,我們從新竹馬偕醫院轉診到台北榮總,心想準備好可以去做手術,但醫生說腫瘤太大了不能開刀,而進行了三個月的標靶治療後,當腫瘤縮小成2.5公分時,醫生建議可以進行手術切除,父親的腫瘤因長在靠近支氣管的部位,附近有許多血管和大動脈,手術的成敗風險相當大,但我的父親很有信心,他說主告訴他要去開刀,並且一切平安。手術結果相當成功,因仍有癌細胞擴散及淋巴轉移之實,其後醫生為父親繼續安排化學治療。

在住院期間,父親繼續在醫院裡探訪並為其他病友們禱告,有一天他在病房裡遇見一位廣東老鄉,是第四期的癌症病患,因癌細胞已擴散至全身重要的器官,無法做進一步更積極的治療,於是父親向他傳福音,告訴伯伯天國就是我們的家鄉,父親穿著病人服為伯伯施洗,伯伯含著淚的臉上重新燃起希望。 癌症病人在剛做完化療的第一週白血球會降低,抵抗力會變得較弱,常見的藥物反應為聲音沙啞無力,也因微血管壁變薄,父親常流鼻血。儘管如此,他還是充滿信心,容光煥發平安喜樂的樣子,叫人都看不出他是癌症病患。 小姑剛好打來,問我們今年是否會像這幾年一樣,到大陸過年。對於大陸的親戚們,父親不想讓他們知道有關他罹癌的事情,因為怕他們承受不了會恐懼會擔心,所以選擇不說,既然父親不說,我們也不說。

今年2月底父親剛完成了整個化療療程,過年的時候我們也帶他去吃他最愛的港式飲茶,兩碟腸粉加上蝦餃燒賣,食慾難得這麼好。就在3月4日赴榮總回診時,電腦斷層掃描的檢驗報告出來了,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感謝上帝的恩典,連我都不敢置信父親的身體裡面已經沒有癌細胞了,現在的他已回去做探訪與關懷的工作,就像再燒一壺熱滾滾的茶一樣,繼續燃燒著他的生命。

此後不久,大陸的親人從其他赴陸工作的台灣友人口中得知父親的事,一陣鈴聲響起劃破原本該有的沉默,在接到小叔的電話後,我鎮定地回答他這當中的一切經過,再一次小叔卸下疑慮,放心地掛上電話。

回想起30多年前,父親在香港曾患過肺結核,那時前面的人一床床地死,輪到他卻大難不死,醫院裡有位護士順手拿了福音單張給他,而這張小小的福音單張,開啟了後來父親來台灣宣教的使命,而在醫院關懷病人也成了他的服事。 他喝茶用的馬克杯,白底紅字,上面印著一行字「九龍城潮州浸信會受洗紀念」,這是一個用了將近50年,裝過不同種類茶葉的杯子,這茶是好茶,福杯滿溢,自己喝了還有餘,可以分給其他人喝。好像豐盛的生命裝在貴重的器皿裡,上帝透過祂所揀選的僕人,將生命的活水澆灌,從父親的身上湧流出來,影響著許許多多的人。

我知道有一天茶的味道終究會越沖越淡,但香氣卻越傳越香。

楊潔詩 一位埋首苦幹卻喜愛天馬行空的夢想實踐者,她的執著與毅力宛如持續不斷耕作著自己田地的農婦一樣,在沉默中匍匐前進。

得獎感言 感謝主辦單位在此提供了一個這麼好的寫作舞台,讓我能有這個機會將父親的生平記錄下來與各位分享,除此以外很榮幸能得到獲獎的鼓勵,我以癌友家屬的心情向許多讀者與癌友的家屬們分享這些歷程共勉,喜樂的心乃是良藥,憂傷的靈使骨枯萎,癌症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絕望」,人活著最重要的是找到你為何而活的「使命」,就像我在文章中所敘述父親的見證一樣,願我們每個人都能成為一壺「好茶」,並且福盃滿溢,讓身旁的人因著有你而過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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