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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團法人海峽交流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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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天真 偉大書生─南港拜謁胡適紀念館◆文/楊繼龍(國立台北科技大學2017級博士班陸生)《交流雜誌107年2月號第157期(歷史資料)》

南港在台北東南角,原本是個水運碼頭,這個名字所對應的,基隆還有個北港。在台北,南港算得上是偏遠小鎮—偏遠一詞,台灣與中國大陸的尺度不同,不能按同樣的距離感去想像,就如不能用中國大陸的距離感去想像新疆一樣。現在情形有點不同,上世紀末南港已經成台北捷運的一個終點站。但在胡適生活的年代,胡適進一次台北城裡,還得有落腳點,當時經常落腳用餐、過夜,是在兒子胡祖望和時任台大校長的錢思亮家裡。南港老街,現在看上去還有一點上世紀內地小鎮的影子。房子低矮,臨街小商鋪,既有現代一點的鐵閘門,也有可拆卸的舊式木板門。修車店、熟食店,特別是那種滷菜店,看上去總覺似曾相識。

在南港,「研究院路」是既寬且長的一條主街道,長到要分為一段二段,直到四段,可見中央研究院在南港時間既久,且地位崇高。中央研究院建在一個緩坡上,有四分溪穿流而過,是一片沒有圍牆的建築群,包括有24個研究所和4個研究中心,規模頗大。最有名的當然要數歷史語言研究所,只有它和數學研究所是從中國大陸遷台。胡適當年提出定居南港的想法,就是基於史語所的藏書方便他做研究工作。

熱鬧高調 精緻考究

胡適紀念館離史語所不遠。曲尺形的平房,門前小道旁點綴著低矮的樹叢,再由藤蔓構成一個綠色廊道。紀念館分成兩部分,曲尺長的一邊,是胡適故居,基本上保持了原來的樣子,空間也不大,據檔案記載,占地僅50坪(160多平方公尺),建築面積當然更小一些。印象中也不甚敞亮。一大一小兩個客廳,大概經常高朋滿座,擺滿布面沙發,顯得擁擠。有介紹文字說,因為書房光線不夠好,胡適先生寫作多是在餐桌上進行的。所用傢俱也就是普通實木而已。

紀念館的重點放在了陳列室。室內手稿、遺物、圖片,甚為豐富,詳細勾勒出胡適先生一生,甚至其父─曾在台灣任過職的胡鐵花生平。胡適遺物給我的突出印象是,熱鬧高調、精緻考究。從文房用品,鋼筆眼鏡、墨水瓶、紙鎮、齊白石鐫刻的印章;到生活用品,袖扣領帶夾、香水、大衣、皮箱、隨身白蘭地小酒壺,往往或刺繡或雕刻有胡適英文名縮寫字母,可知是定製品。陳列室還展出了胡適首次在上海發現的《紅樓夢》脂本,即後來所謂的甲戌本,彌足珍貴。

胡適的形象是風度翩翩,一絲不苟。由此我想到一位西方藝術家—音樂家李斯特。從巴羅克到浪漫主義時期的音樂家,我佩服巴哈、海頓,他們以卓絕的勞作取得至高成就,值得學習;崇拜莫札特,那是絕無僅有的天才,世人無從學習;嚮往李斯特,他是這樣的人:高大、漂亮、成名早,他親手提攜過的人多,粉多,女粉尤多,熱鬧,長壽。胡適先生除了長壽這一條稍有缺憾,其餘似乎都對得上。但如果你考察一下胡家他的同輩人的情況,你會發現胡適竟是其中較為長壽者!李斯特在巴黎的沙龍上長袖善舞,所到之處歡聲雷動,胡適又何嘗不是呢?

胡適先生在南港生活時間並不長。從1958年4月至1962年2月去世,不足4年。但南港是他的埋骨之地。在這裡,為他轟轟烈烈的一生畫上了在我看來,堪稱完美的句號。

與蔣介石之關係撲朔迷離

紀念館陳列室大量遺物和圖片,所津津樂道的重點所在,似乎是兩件事:一是出任駐美大使,二是與蔣介石的關係。

確乎,胡適人生的頂峰在出任駐美大使。胡適先生在大使任上,將他一介書生的卓見與才幹,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是我們對這一段歷史缺少足夠的認識而已。胡適有如當年李鴻章的出使,都是受命於危難之間,當時政府所處的地位及後來所作所為,也都讓自己難以挺直腰桿說話。

說胡適有卓見,落實在他對形勢的判斷上。這是一個只會埋頭書齋,或是知識結構「高低不平」的人難以做到的。早在對日宣戰之前,他即預言,中國在中日之戰中取得翻身機會,需要一個奇蹟,那就是美國對日本開戰。這在1937年的當時,幾乎是不可能的。據說當時能以西方人的水準用英文寫作的中國留學生只有兩個:胡適和林語堂。胡適寫作的才幹、演說的才幹、對時事的洞見、社交的才幹、在大使的任上顯現出來。他在美國巡迴演講,為中國贏得了大批同情者。日本政府曾抗議胡適在美國的工作就是煽動美國人的仇日情緒,從反面可以看到胡適的成果。他曾創下54天演講56場的驚人記錄。甚至有人認為,1937年後胡適的工作,讓美國人對日戰爭有了心理準備。至珍珠港事件爆發,胡適認為他已經可以功成身退了。對蔣來說,此刻也是「飛鳥盡,良弓藏」的時候。

胡適逢上了一個空前混亂的大時代,隨時處於國破家亡的邊緣,面對的是專制政府。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讀書人能做什麼?當做什麼?躲在書齋寫小品?皓首窮經?還是走上街頭奔走呼號,或者直接拿起武器?這些都不是胡適的選擇,胡適走上了社會啟蒙的道路,擔起了社會導師的角色。從胡適在思想、學術、政治諸方面的深遠影響來看,也許這是讀書人所能做到的,當時社會最迫切需要、影響最深遠的工作。

胡適二十幾歲自美歸國後,與陳獨秀一拍即合,一個敢想,一個敢幹,旋因「新文化運動」而暴得大名。胡適盡得了成名早的好處,那就是擁有豐富的社會資源,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以至於蔣氏遲遲沒有拿他開刀。胡得以保全性命於亂世,後來蔣甚至要多處借重他的社會名望來給自己鋪路抬轎子。但也盡得名聲之累,身邊一幫「文化酒肉朋友」,難有大成。與蔣表面上的關係也過度誇大了胡的影響力,乃至民眾對胡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

舉世皆知胡適是與蔣氏交好的學界領袖,這構成了陳列室的重要篇章。比如蔣數次家宴款待、晤談;任命使節;胡返台,蔣手下組織各界數百人到松山機場迎接,副總統陳誠領隊,有人以「萬人空巷」來形容;蔣任二屆總統後,胡適陪同蔣在新竹檢閱三軍,儼然國家元首的派頭;直接任命胡為中央研究院院長;撥款為胡建居所等,而胡適逝世,在台也是極盡哀榮之能事。這些表面上的禮遇與尊重,都是客觀的事實。

可歷史的幽黯與明朗,偏偏是如此曖昧不清。隨著《胡適日記》與《蔣介石日記》的公開,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層的蔣胡關係。那就是,幾十年的交往,自由主義者的胡與專制的蔣,始終都是在雞同鴨講,究其實胡沒能在思想上給蔣絲毫影響。獨裁者與知識份子,似乎是油與水,完全生活在兩個不相干的空間。對照兩者日記,胡對蔣的禮遇不免有感激之詞,在作為政治家的蔣這一邊,除了現實中胡適捧場的需要,真看不出與胡適有半點私人友誼存在。有研究者指出,蔣除了給胡適一副不知所云的打油輓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褒貶莫測,蔣日記中對胡盡是貶詞,竭力挖苦嘲諷,實際對胡有切齒之恨。再回過頭來看陳列室這些親切堂皇的照片,不免讓人心生感慨,人生如戲呀!

一生不改書生本色

「偉大書生」是徐復觀悼念胡適先生所用的標題。胡適的可愛在於,他縱然與蔣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他一生終究不改書生的本色。說他是個偉大書生,我在這裡有三重意思。一是一生都實踐試圖超越黨派的書生意氣;二是有著學者的清楚明白,比如對國際問題異乎尋常的預見;三是對學術研究的念念不忘。他的《嘗試集》中有一首小詩,頗能代表他的品格: 為他起一念,十年終不改。 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

歷史讓他成為一代精神領袖,而不是造就一位學術上的大師,但他這個風箏是栓在學術這根線上的,以至於他在時隔20年後,把「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畫」由北大帶到了中央研究院。他坦蕩與仁厚的品格也影響了很多人。身邊不少優秀學人曾得到他的沾溉,如當時在數學所,以後享譽世界的物理學家吳健雄。

關於胡適,還有個小插曲。在台灣師範大學附近的一家字畫店小坐,店老闆對我抱怨,胡適書法作品拍賣價居然在陳獨秀之下,讓他完全想不通;另一位身居北京專研《紅樓夢》的胡粉朋友則對我說,胡適書法拍賣價也在茅盾之下,更加憤憤不平!胡適書法給我的感覺,有一種單純的自由自在的韻致。有一點小小的張揚,沒能把好刀完全裝在鞘子裡,按照傳統的說法,鋒芒外露。你看「適」字的寫法,長長的捺,一路走下去,意太盡,開張有餘,收斂不足。就像胡適的白話詩,成也淺白,敗也淺白。

胡適一生都是熱鬧的。即使是卸任美國大使後寓居美國最為消沉的數年,他也在關注著中國大陸如火如荼的清算胡適思想運動,甚至收集批胡的文字資料。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出身社會之後,就一直生活在聚光燈下。不過,熱鬧也未必就是輕薄。熱鬧的一生,並未妨礙成就這樣一位偉大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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