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住街友墜落的人生─熱血社工李佳庭◆文/陳以琳《交流雜誌108年12月號第168期(歷史資料)》
- 更新日期:112-07-11
李佳庭的名字與「家庭」同音,有趣的是,她的工作正是幫許許多多的「無家者」離開街頭,重建人生,開始有「家」的生活。留著一頭漂亮長髮,笑起來甜美陽光,口才便給、聰明慧黠的李佳庭,為何願意從事外人看起來付出與薪資不成比例的社工?「因為我想成為像高中輔導老師一樣溫暖又療癒人心的人」,李佳庭用溫柔又帶著堅定的眼神說。
意外從事街友工作
李佳庭的父親有躁鬱症,雖事業有成讓家裡經濟不虞匱乏,但不穩定的情緒讓她和媽媽活在家暴的陰影下。她藉由寫聯絡簿的機會向班導求救,班導將她轉介給一位輔導老師。「當我一坐下來,用笑嘻嘻的口吻說出自己家庭的狀況時,她一臉憐惜的跟我說,『這應該是很悲傷的事,妳不用勉強自己故作堅強』,瞬間我的心防就瓦解了。」從此,陪伴弱勢者走出生命低潮的「社工」,就成了李佳庭的志業。
社工服務的對象有很多種,選擇服務街友純屬意外。在台灣的社工界裡,街友工作一直是邊緣中的邊緣,遠不及兒少、老人、身障所投入的資源。李佳庭當初社工系畢業後,只覺得徵人啟事上「遊民社工」這個職缺名稱很酷,工作內容聽起來也蠻有趣的,就去了。結果,外界刻板印象認為服務遊民會遇到的危險,李佳庭從沒遇過,但遭遇到的挫折,卻從來沒少過。
「你們知道在新北與台北遊走的街友有多少人嗎?官方統計是700-800人,但有學者估計實際上的黑數應是這個數字的5倍」。李佳庭接著睜大眼睛說,「但新北市服務街友的社工有幾人呢?3人!只有3人!」
一開始的衝擊幾乎是可以預期的。低薪、工時長、被各種計畫或公部門核銷資料壓到喘不過氣不打緊,最讓人感到沮喪的,是服務個案對她的不友善,或是把她苦口婆心的建議當作耳邊風。一開始她為自己時常生個案的氣感到很懊惱,覺得自己社會經驗不足、同理心不夠,不配當個專業的社工;直到她願意敞開心胸,學習包容街友的一切,她發現,這些「難搞」的個案,有時給她的回饋比她想像中的多。
阿鴻就是個例子。阿鴻經濟情況不好,還需要社工幫他申請低收入戶補助,但每個月辛苦賺來的錢,他總是一下就花個精光。李佳庭原以為錢都被他拿去享樂,時常對他生氣,後來才發現,出手闊綽的阿鴻,錢都花在別人身上。「我看那個XXX很辛苦啊,就借他500,叫他不用還了。跟主耶穌相比,我這樣的行為不算什麼。」「天氣這麼冷,我還有長褲,還有外套,給他一點不算什麼,願主耶穌保佑他。」知道原委後李佳庭其實很想阻止阿鴻,先把自己顧好要緊,但從他身上看到的善良溫暖,以及做善事時從心底湧流出來的喜悅與快樂,「我到底為什麼要阻止阿鴻呢?」她反問自己。
著書演說喚起社會大眾對街友的關注
這個李佳庭口中很「賽」的工作,她已經做了近5年。從一開始的滿腔熱血,希望所有無家者都可以脫離街頭的生活,到最後「只希望他們活得好好的」,標準看似越降越低,但其實是受到現實太多制約因素後所調整的務實期待。她沒有被現實打倒,反而因為時常藉由臉書來抒發心情,而被出版社注意,出書讓更多人關心街友問題。
不只著書,她還演說。獲選為《關鍵評論網》2017年「未來大人物」的李佳庭,以第一手心得打破一般人對街友「咎由自取」的刻板印象,毫不掩飾對社工體制不健全的心寒。「如何定義街友?」她問。政府對街友的定義決定了哪些人可以獲得社工服務及各項資源,對街友權益至關重要,但目前尚無中央統一的定義。依照學者的定義,街友是「經常性露宿超過2週者」,「但是,街邊躺著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你能因為他露宿街頭不滿2週而拒絕幫助他嗎?」她更舉例台灣某個縣市,自豪其縣內沒有街友,仔細探究,原來他們把街友定義為「沒有家屬的人」,她氣憤地說,「誰會沒有家屬?他們又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演說也讓李佳庭有機會讓社會大眾認識她的工作。她服務的芒草心協會以「街遊」計畫培訓有流浪經驗的人們成為觀光導覽員,以無家者的角度帶領遊客重新認識台北的另一面。經過李佳庭的演說推廣以及媒體的曝光,許多人慕名而來,做公益之餘,無非是希望聽聽街友導覽員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
「『說自己的故事』這種狀似零成本的生意,對街友來說其實並不容易」,李佳庭說。因為,街友的人生故事,就算曾經輝煌過,最後也都是以失敗收場。每說一次自己的故事,就是揭開一次自己的傷疤。「我希望這是一個可以說出『失敗』的溫柔地方」,即便街友往往像是戴上面具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她還是付出心力努力維持這個街友的「表演」平台,因為負面的生命經驗在重新講述的過程中得以轉化,「表演,也是一種療傷的方式」,她說。
聽眾的反饋更是給予街友導覽員許多正向的力量。街友阿豪的人生故事精采,曾在美國擔任裁縫的他,風光一時,後來回台發展遇到經濟不景氣,只好當起保全,一次意外讓他腰部受傷留下嚴重後遺症,無法繼續工作,從此便流落街頭。阿豪很珍惜可以拿起麥克風的機會,也不吝於跟聽眾分享他的故事。當聽眾以「學到許多寶貴的人生經驗」謝謝「阿豪老師」時,李佳庭看到阿豪眼中含著淚水,她知道,聽眾的反饋已經為阿豪撫平了傷口。
街友小胖更因幽默風趣的導覽方式累積不少粉絲,當他因心肌梗塞意外過世時,聽過小胖導覽的人、網路上的粉絲擠滿告別式現場,小胖的身上也擺滿了感謝他的卡片。「也許小胖的人生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但小胖的最後一程走得很溫暖、很溫馨」,李佳庭雖不捨,但卻感到無比的欣慰。
街友不是好手好腳不工作
「起家工作室」則是另一個重建街友人生的實驗。李佳庭跟她的夥伴們帶領有修繕技能的街友成立修繕工班,協助弱勢整修房子,一方面讓他們學習自立,最重要的是,藉由弱勢幫助弱勢,「讓他們感受到自己有讓人幸福的能力」。計畫開展後,參與的街友自我價值與自我形象都有所改觀,「一名街友在幫助一名單親媽媽修繕破敗髒亂的居住環境後,深感『原來不是只有我在辛苦的活著』,自信心自然就提升了」,李佳庭說。
街友一直是社會工作的邊緣領域,許多人也對街友有偏見,造成募資困難。為了讓社會大眾理解街友實際的生活困境,李佳庭和她的夥伴們舉辦「流浪生活體驗營」,跟著「流浪導師」一起睡公園、當舉牌工、乞討,其中不乏知名大學高材生參加。「結果你知道嗎?這些人處在街友的處境下,再怎麼精打細算,還是會入不敷出。」
李佳庭強調,「自願流浪的街友只有1成,而7成的街友有工作。」他們主要從事舉牌工、出陣頭、工地粗工、撿回收等工作,「街友去工作的時候你根本看不到,因為他在工作時跟一般人沒兩樣。」那麼,為什麼要睡路邊呢?不是有收容所嗎?現實是「他們需要睡在離叫工點最近的地方,才搶得到工作」。而且,收容所規矩多,要忍受生活習慣不好的室友,作息時間也被限制,對於習慣街頭自由的人來說,是很難受的。
街友最需要的是陪伴
許多人以為街友工作就是提供物質及金錢的協助,其實不然。「募集物資還是算容易,最重要的是有人的陪伴」,李佳庭感嘆。有些街友即便租到房子還是喜歡去公園,因為在那裡可以與人講話。街友也是人,他們要的是關心、尊重與陪伴。「有的街友還會故意不接電話讓我擔心,其實他們只是想要有人為他們擔心焦急的感覺」,李佳庭又好氣又好笑的說。
「不要覺得街友工作事不關己,人生道路上失速墜落,是每個人都可能發生的。」許多街友過去也曾走在正常的軌道上,但往往一個意外、一場疾病、經濟環境變化,或是走不出自我定罪、內疚等,人生就變調,很難回去。「給泡麵和棉被很簡單,重建一個人的人生很難」,問李佳庭服務這麼多的個案,幫助街友是否有套路可循?李佳庭搖搖頭,「助人是一門藝術,因為人生本身就是藝術」,千千百百種個案,回應各不相同,幸好總有生活慢慢轉好的街友,讓她覺得這份工作是值得一直做下去的。
如果不做社工,要做什麼?她想了想說,「應該是愛心房東吧。」輔導街友多年的她,看到太多個案並非不想找個「殼」安定下來,而是房東不願意租,或是房租太貴根本租不起,「所以我想當一個提供便宜租房給街友的善心房東」,李佳庭的願望很務實,也很溫柔。
李佳庭的高中老師曾說,社工這份工作,就是「一群人一起手牽著手,走很遠的工作」。這是一份很溫柔的工作,一如溫柔的艋舺公園,收容了各式各樣的人生,始終如一的座落在那裡,成為許許多多無家者心靈停泊的港灣。
李佳庭小檔案
● 1990 年出生
● 2012年畢業於中山醫學大學醫學社會暨社會工作學系社會工作組,同年考上社工師專技高考及格
● 2014年進入「芒草心慈善協會」,在協會負責遊民外展社工及街遊專案社工,之前曾任新北市遊民外展中心社工
● 2017年獲選為《關鍵評論網》「未來大人物」
● 2019年出版《你不伸手,他會在這裡躺多久?─一個年輕社工的掙扎與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