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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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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城‧彼城■文/张曼娟(香港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交流杂志101年4月号第122期(历史资料)》

我很喜欢那些来到光华听演讲的香港朋友,他们聆听时专注的神情,也感动著来自台湾的讲者。当活动结束,我站在出口处,彷佛是家中宴会结束,送宾客离席的主人那样。

宾客们带著喜悦的笑容,有时眼瞳闪闪发光,他们从我面前经过,非常真诚的俯身对我说:

「谢谢。谢谢你们办这么好的活动。」
「谢谢你们把文化带来香港,带来这个文化沙漠。」

这时刻,我通常已经上班超过十二个小时,感到精神的疲惫与肢体的沉重,然而,听见这样的话,如此温暖、振奋人心,我的心就像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色,璀灿燃亮。

潮来潮往信有时

其实,香港并不是文化沙漠,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如此而已。

前几年铜锣湾举办了一场「鲁迅特展」,竟然有五十万人次前去参观。如果这场展览在台湾举办,能够吸引这么多人吗?光华在去年深秋举办「台湾月」活动,邀请了文学家余光中、王文兴与杨牧莅港,酒会活动中一字排开的摄影机阵仗十分惊人,如果在台湾举办,会有这么多媒体热情参与吗?

后来,余光中领著我去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祭拜蔡元培先生,有一群知青记者闻风而来,兴致勃勃的同行,安静专注的聆听余光中老师追往叙忆。那一天的阳光正好,海风有著悠远的气味,整个氛围很五四。

有一天,上班的路途中,我看见一个交通指示牌,上面写著:「狮子山隧道潮水式行车」。行车如何能够「潮水式」?我的好奇与兴奋高涨,迫不及待的贴上脸书,一方面与台湾朋友分享,一方面向香港朋友讨教:「到底什么叫做『潮水式』行车呀?」根据可靠人士回报,所谓潮水式行车,就是依照不同时段做出流量管制,好像潮水一样,依照时段而有涨潮退潮。我立刻联想到「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这样的诗句,潮起潮落皆有固定的时间,正像是信守著某种承诺。

春天的香港总是被烟雾弥漫著,纵使有绝妙海景,也不见得看得清。但是听见天文台报告天气状况时,一句「今日全港有烟霞」,心中的阴霾也就一扫而空了。这样的地方,怎会没有文化?怎么可能是沙漠呢?

大押,我的青春典当

多年前在香港小住,选择的是湾仔春园街一带,成为我最熟悉的区域。湾仔是个旧区,陈旧的屋宇、小楼林立,间杂著一些鬼佬(洋人)常常出没的酒吧,以及推车式的传统酒楼。我最喜欢穿越那些阡陌纵横的小巷道,吃一碗蛇羹、喝一杯现磨豆浆、买一束鲜花、拎一袋水果,有时驻足仰望那些小楼上养著的盆盆植物,十分滋润,一种庶民生活的扎实感。

我的湾仔小行脚,最终往往停在电车道旁的「和昌大押」,米白色的广州式骑楼建筑,兴建于一八八八年,一个大大的「押」字。头一次见到,同行朋友问我:「这是做什么的?」

我看了看它的布局,直觉回答:「是当舖。」

后来见到香港的许多「大押」,不免想知道,究竟为什么,香港人叫当舖「大押」呢?原来当舖按照资本数额的多少、经营范围的大小、当期长短和获取利息的高低各方面,分为「大当」、「大按」、「大押」、「小押」。所谓「大押」是一年期满,月息三分,乃是财力并不丰厚,又需要周转的人最合用的一种典当方式。

如今我重返香港,在湾仔上班,常利用午休时间,把自己熟悉的路径再复习一次。那些陈旧而有庶民气息的老楼都拆得差不多了,我惦念著露台上欣欣向荣的植物;传统式酒楼早已物换星移,我记挂著推车上刚刚蒸好的美味点心;至于和昌大押,也在古迹活化之后成了高级时尚餐厅,咀嚼著昂贵而平庸的口味。我好想知道自己曾经典当在此的青春,该去哪里赎回?

一杯咖啡,一个梦想

再返香港,旧地重游,我有了淡淡的乡愁。香港人的乡愁更是浓得化不开了,他们童年的记忆,成长的痕迹,每一天都在消失。

「我最羡慕的是,台湾年轻人只要肯吃苦,就可以开一间自己的咖啡店。在香港,我们想都不要想。」那个二十七岁的年轻设计师对我说。

他也想要找一条安静的巷弄,让绿藤爬满外墙,屋外筑起白色短篱,养一只狗,或是两只流浪猫。咖啡馆里流泻著慵懒的爵士乐,才走到巷子口就能闻到虹吸式咖啡的香气。他说他愿意每天十点开店,直到晚上十点才打烊,他说他愿意全年无休,任劳任怨,但还是不可能,因为租金太昂贵,完全无法负担。
「在这里,普通人是无法实现梦想的。」设计师苦笑著说。

因此,香港的普通人近来迷恋上台湾,他们流连在永康街与师大商圈;他们远赴垦丁参加春呐;他们对于骑单车游花莲津津乐道;他们赞许光是凤梨酥这一种点心,就可以百花齐放。生活中许多梦想,竟可以在台湾成真。

到台湾过生活去,已经变成了年轻人的时尚生活,更是香港陆生奢侈珍贵的梦想。他们有许多早已完成学业,在香港的文化或传媒界任职,听见我是台湾来的,便迫不及待与我分享前阵子去台湾游历的经验。表情是那样生动亢奋,喋喋不休,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到台湾去,竟有一种回到心灵原乡的感觉,明明是陌生的地方,一点隔阂也没有。」

因为身分的关系,他们无法像香港人那样任意进出台湾,所以在港陆人很羡慕香港人。

而香港人却说:「我们真的很羡慕台湾人。你们可以一人一票选总统。」

在渡口等待烟花

初到香港,诸事繁忙,连假日也满档,寻找住处的时间太过缺乏。但我总奢想著能有一个露台,看得见维多利亚港的烟花。

年少时总要与家人一起去淡水河看烟火,辽阔的河面上,看著一发发火药冲上天空,奋力一炸,缤纷的彩色火花像喷泉一样落下来,伴随著隆隆震耳的炮声,总令我感到激越的情绪,像是得著了奋斗的力量。哪怕生命是短暂的,哪怕再多的努力最后依然是场空,但就像烟火这样绝美壮盛的存在过,也不枉然了,也就值得了。

因此,从港岛到九龙,看过几处地方,最后订下了维多利亚港边,有露台的烟花海景,成为我短暂的居所。香港人将烟火叫做烟花,烟花易冷,凄绝美绝。
我的工作依然忙碌,并没有自以为的闲情逸致,坐在露台品著香茗,看对岸港岛一幢幢世界级建筑,如何排比出举世闻名的夜景。

因为港人不断填海,港岛与九龙的距离愈来愈近了,维多利亚的海水看起来更像一条河流,像我从小看惯的淡水河。

有雾的早晨,我刚起床,披衣站在露台上,望向对岸,建筑物都在「烟霞」中,竟会有瞬间的恍神,以为自己回到故乡,临河而立。

孰为此城?孰为彼城?两相对照的城啊,会有怎样的明天?

回神时发现自己正置身在车阵当中,「狮子山隧道潮水式行车」的告示牌一闪而过,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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