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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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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灾变到精品:台湾咖啡的故事●文/董鼎禾(森高砂咖啡创意总顾问)《交流杂志103年12月号第138期(历史资料)》

一九九九年九月廿一日。一场动摇全台的地震,震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产业。

  前所未有的大地震,带来想像不到的惨重灾情。从南投集集到古坑华山,满目疮痍的灾区顺著中央山脉蔓延。灾后山区土石松弛,紧接而来的桃芝、纳莉台风更引发土石流,造成恐怖的二度灾害。各地哀鸿遍野,地方政府除抢救抢修外,面对毁灭的家园,如何重建灾后地方产业,是立刻就要面对的沉重命题。

  于是,「种植咖啡」的想法应运而生。

浴火重生

 台湾从日据时期即为东亚最大的咖啡豆产地,拥有合适的气候条件、廉宜劳动力与便捷的市场。明治维新造成咖啡风靡日本,日据时期开始,日本人拥有了台湾作为咖啡生产基地。

 在官方与产业合作下,日人在台湾各地丈量并寻找合适的咖啡种植地点,派遣专家学者进行土质、雨量、日照、坡度量测统计,有计划地种植咖啡。举凡台东关山镇电光里、知本、古坑荷苞山、花莲瑞穗舞鹤台地、屏东泰武乡等,皆为日据时期咖啡种植据点,斗六市甚至拥有全亚洲最大的咖啡处理厂,可见盛况于一斑。

 日据时期结束,国民政府接手拓展咖啡种植,六十年代是台湾咖啡历史上的黄金时期。当年政府以政策补助经济农场,收购附近农户咖啡作物,再行后制加工出口创造外汇,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不知造福多少农户。

 然而,不同于日据时期,台湾本身缺乏咖啡内需市场,加上国际观不足、工资提升等因素,如此荣景只维持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咖啡生产逐渐难以获利,不久即失去重视,各产地逐步荒废、改种其他产物,咖啡种植遂慢慢式微。

 漫长的三十年过去了,台湾从战后复兴,进入已开发国家之林。都市咖啡馆林立,风景区举目可见行动咖啡车;国际知名品牌大举进驻,咖啡文化全面渗透市场。过去缺乏的内需市场变成逐年提升的进口量,喝咖啡已是现代都市生活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

 因此,面对九二一的灾区复兴,恢复咖啡种植,似乎是摆在眼前的一条明路。

 然而,经过三十年的荒废,台湾咖啡早就断了根。原本的农场消失无踪,只有少数野生咖啡树在荒草与丛林间结著零星的殷红果实。虽有成熟市场,却无产业配套,想要立竿见影以咖啡种植振兴地方产业,尚有一条漫长的路要走。

 路是人走出来的,既然有市场,种植作物难不了亚洲水果王国。从古坑咖啡打响第一砲,古坑乡「咖啡脚」聚落农民从荒烟蔓草中找回尘封多年的咖啡树重新种植;随后南投国姓乡跟进,在一片土石流的疮痍山坡地上,种下与槟榔树共生的陌生种子。

 屏东泰武乡排湾族人就地取材,拾起满地掉落的红色咖啡果实;台东关山的阿美族在沃野稻田水光的倒影中,种下过去「咖啡山」遗留老欉的新苗;舞鹤台地再度出现咖啡集散市集;台南东山农户回到山区,寻找当年从楠西带回的咖啡种苗……

 彷佛有著默契, 遗忘多年的台湾咖啡,一夕重新生根。

雨后春笋

 重生的台湾咖啡,开始向国人介绍自己,每个乡镇都有自己的故事。其中最为人熟知的就是古坑咖啡。日据时期古坑地区种植咖啡面积约八十公顷,民国七十年代时仅余张来恩的两公顷继续坚持。古坑乡乡长谢淑亚在民国九十二年大胆决定举办台湾咖啡节,在产量不足、市场知名度尚未打开的情况下逆势操作,获得极大成功,连续两届咖啡节轰动全国。古坑咖啡在强力宣传下变成了台湾咖啡的代名词,带动华山地区观光与作物的双重收益。农民纷纷改种咖啡,却仍供不应求,甚至还出现农会收购不到咖啡,必须外求其他县市或者进口替代的窘境。

 南投国姓乡也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国姓乡本非咖啡产区,九二一地震造成九份二山大崩坍,改变了原有的地貌。灾后农民回到家园,在县府、乡公所与农会辅导下开始种植咖啡。国姓乡的九份二山海拔从三百公尺到一千公尺,日夜温差约有十度,终年日晒、湿气充足、排水性好,加上传统作物槟榔树遮荫,形成了良好的咖啡生长条件。十几年的默默耕耘,国姓乡一跃成为台湾第一大产区。境内种植面积达八十公顷,年生豆产量亦达五十吨以上,年产值约四千万元,是国内最有规模的咖啡产地。

 国姓乡产量庞大,两个生产班的产能不但满足内部销售需求,甚至可以提供其他产区支援。近至台中、远达屏东的各产区遇到产能不足销售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国姓乡。

 台东关山电光里位于花东纵谷,是个恬静安详的阿美族聚落。东有海岸山脉,西有中央山脉,隔卑南大溪与关山镇相望,从日据时期开始就是著名的咖啡产区。日人在关山镇设有「咖啡产业株式会社」,在电光里的山坡上种植咖啡。据电光里里民表示,帮日本人种咖啡很讲究,农民可以自己种植作物,但只能种在咖啡树下,换言之比咖啡树高的作物如玉米就不能种,必须种植花生、番薯之类较矮的作物。

 电光里旧称「雷公火」或「日出」,日据时期极盛期整座山头都种满了咖啡,至今仍有一座「咖啡山」。经过漫长的数十年,在里民陈盛华先生带头种植一万株的提倡下,电光里重新开始种植咖啡。即使关山镇是台湾人口最少的乡镇,加上交通不便,产量相对较少,却在原住民农户的努力推广下,逐渐进入都会市场,为大众认识。

 就这么地,一个又一个产区冒出头来。从单一农户到合作社、从生产班到农会,组织绵密的台湾农户用十几年的时间重建了咖啡产量。加上农会、农政单位的适时补助与宣传,今日的台湾咖啡,就产量而言已然超过日据时期。

困境

 咖啡是多年生植物,从种子种起,约五年才能进入量产收成。台湾的咖啡种苗多为原产于东非的小果咖啡(Coffea arabica),即俗称的阿拉比卡种。十五世纪时由阿拉伯商人垄断,故得此名。阿拉比卡种咖啡口感精致、浆果呈椭圆型,内有两粒种子,适合生长于均温摄氏二十度与海拔六百公尺以上、日夜温差大、日照充足的火山土壤山坡地。此种咖啡不耐长时间阳光照射,须有遮荫植物,最适合种植于坐西面东山坡地带,上午照射阳光,午后即行遮荫。土壤通水性要好,同时要有雨季配合,以免豪雨打落咖啡花造成无法结果。

 台湾位在亚热带与热带之交界地区,多山、多水、阳光充足,无论从地形、雨季、海拔等条件都是生长优质咖啡的不二之选。加上水电价相对廉宜、食品保存、作物改良技术进步,乃至加工包装运销能力皆具世界水准,先天条件并不比任何世界第一流咖啡产区来得差。是故,经过短暂的种植期,台湾咖啡的产量,已快速跃升到年产一百多吨的规模。

 然而,产量并不代表产品,生产咖啡的困难在于后制与销售。咖啡果实须经一系列后制过程才能变成可以进行烘焙的「咖啡生豆」。一颗咖啡果实要变成咖啡生豆,必须进行水选、去皮、发酵、水洗、干燥、去壳、抛光等作业,国际咖啡长年发展,近年已出现更多如日晒发酵、蜜处理、半水洗、蒸汽处理等精致的后制处理法,这些都不是刚刚上路的生手台湾农民熟悉的。

 更大的问题在价格。台湾咖啡与世界多数产地不同,是「天生的公平贸易」生产环境。世界咖啡多分布于赤道地区,工资条件相对低廉;欧美豆商挟庞大资金与市场操控力量决定收购价,产区无法分享获利,甚至生存在饥饿边缘。这也是「公平贸易」得以提出的背景。

 反观台湾,农民皆受过高等教育,果菜产销体系完整,加上精致农业发展有成,农民不但不受剥削,更是庄园经营者,并非单纯的生产者角色。

 然而,这样的农业环境却造成了咖啡价格上的劣势。台湾工资高昂,对咖啡这种大量依赖人力生产的农产品而言极端不利。以咖啡豆采收为例,一个原住民雇工上山一日约可采收二十公斤咖啡果实,制成咖啡生豆约四公斤,经过烘焙约七磅左右。以合理工资精算,等于每磅熟豆产品约一百五十元采收费用。换言之,台湾豆光采收成本,就几乎等于同等级国际豆市场上的卖价!

 如此高昂的人力成本,导致台湾豆普遍比国际豆贵上三、四倍,自然影响消费者购买意愿。加上多为小农自产自销,产品品质缺乏标准化,无法掌握都会区销售通路等因素,使得台湾每年产量皆有将近半数滞销,农民生产意愿低落。

精品咖啡之路

 如同台湾茶,台湾咖啡的特色是「回甘」,各产区虽然口味不同,一致的特色却都是口感甜美、回甘性强。面对销售困境,坚毅的台湾农民开始找寻出路。一百余吨的产量对国内咖啡市场来说只占○‧四四%,如果无法降低价格,那就要以品质取胜。大众市场充斥各种国际豆,台湾豆想走出一条生路,那就必须放弃大众市场,走精品路线。

 近年来国际咖啡市场已逐渐产生「第三波精品咖啡」的发展趋势。所谓「第三波精品咖啡」,是指有别于喝「拿铁」或「浓缩咖啡」式的义式咖啡,转而品饮精品性质的单品咖啡。第三波精品咖啡对咖啡生豆要求极严,针对每种咖啡豆产地特色,追求其「产地滋味」,讲究新鲜采收、针对化烘焙、小批量甚至微批量生产、重视产地认证、强调公平贸易与环境责任等。

 反应灵敏的台湾农户,在困境中走上了精品咖啡之路。各产地纷纷向外取经,延聘国际认证咖啡大师进入产地指导,从改善技术做起。近两三年这种趋势非常明显,农民开始推出各种发酵处理法技术生产的豆子,引进机器设备进行生豆分级、选别、水份控制与生豆密度分级等精密后处理,大大强化了生产品质,普遍水准已然超越了一般市场上多数的商业国际豆。

 尤有甚者,农民更以产销班或农会名义举办各种竞赛、评比活动,仿效顶级台湾茶的竞赛模式,将品质最优异的台湾咖啡端上台面与同业切磋比较以提升技术。像是台湾咖啡协会举办的「二○○六台南东山乡咖啡生豆评鉴」、嘉义县咖啡产业发展协会举办的「二○一四年N235台湾高优质精品咖啡豆评鉴」、彰化市农会举办多年的「台湾咖啡生豆评鉴」、嘉义县梅山乡「二○○八嘉义梅山精品咖啡生豆评鉴」、 屏东县政府举办的「屏东咖啡评鉴」、台东县政府举办的「台东精品咖啡评鉴」等,加上云林古坑乡从二○○四年开始连续多年举办的「台湾咖啡节咖啡豆评鉴」,皆是台湾咖啡界的精采盛事,足证各地农户已体认市场困境,往精品咖啡转型。

 不单如此,许多农户、生产班更在既有基础上继续追求卓越。例如彰化八卦山申请ISO认证、南投国姓乡推动产地认证等;另有农民投资于有机耕作,越来越多的有机品牌逐渐在市场上出现。

 以上都是台湾农民自主进行的品质提升。然而,农民距离市场依然遥远,许多优异的农产品无法被都会区消费者认识。于是,也出现少数以推广台湾咖啡为职志,引进世界顶级烘焙技术的团队,进入产区与农民合作,用灵活的行销能力与高品质的烘焙包装把农产品推入都会,用相对低廉、甚至比农民自售更亲民的价格协助推广,更销售至海外,大大增进台湾咖啡的能见度。

环保与健康的未来

 其实,台湾咖啡除了好喝,另外还有两个国人都不知道的优势。就是健康与环保。

 健康方面,咖啡生豆的保存非常困难,稍有不慎即易发霉产生黄曲毒素影响健康。国际咖啡豆是大宗物资交易,从交货开始经层层竞标、转售,送达台湾市场时已经超过一年。也就是说,在台湾市场上喝到的国际咖啡豆,多半都是「不新鲜」的咖啡豆。

 台湾咖啡正好相反,由于台湾是产区,年产量又不大,故喝到的台湾咖啡都是该年度生产的新鲜咖啡。加上咖啡豆保存于原生环境,不像国际咖啡豆容易变质,在台湾喝台湾咖啡,从食品安全角度来看是最健康的选择。

 环境方面,咖啡树的种植有水土保持作用。咖啡合适的种植环境与槟榔树类似,由于槟榔产业逐渐走下坡,部分农户开始转种咖啡。咖啡的根部伸展极长,能紧紧抓住槟榔树根与土壤,加上槟榔亦可提供咖啡树遮荫,两者形成完美的共生关系。十年来咖啡种植面积逐年增加,咖啡农发现只要混种咖啡的山坡就不会产生土石流。部分推广台湾咖啡的厂商更与农民进行「水土保持契作」,把「咖啡树种植于槟榔树下」视为契作条件,在增产的同时推广水土保持,形成台湾独特的「公益契作」典范。

 凡此种种,都是台湾咖啡逐渐进步的过程。虽然目前台湾咖啡产量尚未达到国际水准,台湾亦非国际咖啡组织(International Coffee Organization, ICO)会员,却已透过农民的努力走出一条少量多样、精致而健康的路。短期在农民与商家的合力推广下应可改善销售,长期来看,则有机会以精品角度,用亚洲最有特色的精品咖啡产地行销于世界。

 时近年底,又是咖啡转红的季节。九份二山上洒著温暖的阳光,震灾纪念公园在微凉的空气中透散著安详的气氛。回想十五年的重大灾害,望著山边农民努力采收的身影,那一篮篮、一颗颗的鲜红果子,用艳丽的颜色与浓醇的香味,写下了一段段台湾在地农民不屈不挠的坚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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