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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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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入选》河边的那棵树◆文/魏振恩《交流杂志106年4月号第152期(历史资料)》

这是我父亲对我说的故事,而他一生只说过一次。

这也是多年前的故事,虽然当时我没有加入这趟旅程,现在我以弥补的心情,与父亲再走一次那条道路。 我看见那天早起的父亲,提著五十年无法丈量的乡愁,在行李箱里面放入期盼,独自搭上飞往香港的班机。他要回去寻找记忆中的家乡。树下为他送别的亲人,在岁月的洪流中,消失了清楚的轮廓与声音,但父亲依旧从容走下飞机,在边界换上开往广东的火车,经过年轻时熟悉的地名,河流,小镇,一步一步靠近县城的车站。他走下火车,辗转换上巴士,沙尘覆盖在倒退的风景上方,穿过迷雾般的时间隧道,衣冠楚楚的归乡客,心中挂念著河边那棵树,枝叶茂密的柳叶是否还垂在河面,倒映著一个妇人的脸庞。

大伯的儿子在三岔口招呼父亲坐进一辆包车。「三叔,风尘仆仆,辛苦您了。」车子在泥路蜿蜒,儿时的乡村与山峦,稻田与河流交错的原野,似曾相识的老人坐在池塘边,他们在垂钓越来越近的宿命。

父亲在村口广场下车,远远看见大伯从广场对面的二楼砖房走来。父亲看见清瘦的大伯,彷佛时间停止在五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声音洪亮的大哥对他怒斥著说,「没有成功,就不要回来!」

那是多么激烈的一场告别。此时,广场的烈阳在午后冰凉了。

兄弟一场,他们拥抱彼此生命的起伏……。这个性格火爆的哥哥,这个五十年后还乡的弟弟。风声流过,世界抖动著:那些曾经在相同的风景里面,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已经离散之后,所隐藏的,所遗忘的……。此刻,让沉默品尝其中的苦涩与甘美。

父亲的五个姐妹,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复印出来的,浓眉,修长的脸,深邃的眼,坚硬的性格。她们从邻近的村庄走来,焦急地想要看看那个消失了将近一整个人生的兄弟。她们站著田埂上,仔细认清父亲瘦小的身子,浓眉,修长的脸,深邃的眼,坚硬的,不断把眼泪当作无可避免的见面礼,听见海岸两边的澎湃情绪。

大伯与姑姑的家人在村庄杀猪,摆设了四十多桌鸡鸭鱼肉,邀请全村的亲友同来庆贺,为父亲燃放长长的鞭炮,彷佛一次要把五十年的春节,五十年的期盼,一次补足补满,没有遗憾。他们在池塘前的宗祠祭拜祖先,对著墙上父母的照片深深叩拜,为今日的重逢默祷,祈求明日万事顺遂。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很少对我诉说有关他母亲的往事。只知道父亲心里,总是为她保留著一个位子。她在矮房子里烧柴,煮菜,缝制衣服。她带著父亲到田里插秧,施肥,拔草。偶尔她挑著扁担,父亲跟随她的步履,冒著暑天走了好远的石子路到镇上兜售稻米与鱼虾。她看著炊烟,往东边的丘陵飘去;她瞇著眼注视炊烟散去的方向,像在天空寻找一种心电感应,一条连接今生与前世的线。

父亲生性聪敏,却也是个调皮的孩子,放牛的时候总是不专心,牛群踩进别人的稻田也不疾不徐。在河里抓鱼,即使梅雨倾盆,雷电交加,他仍站在河边固执地守著洪流里的鱼笼。这时候大伯从田野尽头跑来,叫著父亲的名字,父亲躲在石窟旁边,大伯叫他出来,狠狠打了父亲一记耳光。「你不知道母亲担心?要学二哥被大水冲走?这么贪玩!」

在所有朦胧的故事当中,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父亲坐在县城的中学的窗户旁边,天寒地冻,搓著手心朗诵背书的画面,也不是他扛著一袋白米,从村庄沿著蜿蜒的泥路走到学校住宿的秋天,他的母亲在村门口吩咐他,「多装一点米在锅子里。不要饿著!」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母亲在他离家前往上海的医生学校受训的时候,在村庄门口的河边为他送行的画面。他们站在杨柳树下,她摸著他的脸,父亲说,「必须走了。」父亲转身走出村庄,踏上严峻与真实的路途,走过大江南北,东征西讨,暮霭沉沉,万里烟波。他坐在火车上方,经过战火与流亡的城市,走过夜里的河流,听到他的母亲对他说,不要忘记,即使视茫茫发苍苍,也不要忘记。

大伯带他去父母的坟墓祭拜的时候,父亲忍不住流下眼泪。我从没看过穿著医生白袍的父亲掉 泪。父亲几十年来总是医治这个坐落在中央山脉最南段的山麓边缘最后一个村庄的病人,把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捡回生命,或是命运不佳,父亲骑单车经过漆黑的木瓜园,来到垂死的病人面前为他们把脉,那些无法流动的血液,那些无法继续的梦想,终究父亲帮他们盖上白布,为他们在死亡证明上面画上一道休止符。在这种黑夜,签字让他学会对死亡凝视,即便伫立在他身旁的病人家属嚎啕呜咽,父亲只有关爱眼神。而这种眼神,来到了他父母的碑文面前,他似乎看见了岁月,持著一把尖锐的剑,朝著他的理想狠狠划开一道深刻的印记,胜利的,是时间的维度,失败的,是人类的渺小。

而父亲就这样站在广东乡下的那棵树下,为他的父母盖上一幅长长的白布,把自己置身在多年 前无法陪伴的夜晚,为他们签下生死簿上,一笔一画渗入骨肉的名字,为命运与自己的不孝,祈求宽恕。 情感如江水上的月亮滔滔涌现–––生死一念,生死一切,生死一线……。原本生命无边无界, 同舟共济同林栖息,或散做秋天蓬草,八方明月十处乡心,如今齐聚一堂,走在逝水的河边,不落一字,竟是惜别,尽是保重明天。

父亲对大伯说,「大哥,让我听听你的心脏。」 透过听诊器,仔细聆听流过他哥哥心房与心室 的血液。那是一颗强悍的心脏,可以容纳暴风大雨,可以收留严寒冰霜,而在命运交错之后,父亲 在大伯的血液里面听到了片刻宁静。

如果所有的心灵,能有药物治愈;如果所有的分离,能有话语疗效;如果所有的痛楚,得以回 到最初的属地,例如擦伤的皮肤涂抹软膏,生病的器官投与药丸,失去的心注入感激,之后,期待一个安静的思念,让生命重新发芽绽放,平安慢慢从花朵飘下,落在人们逐渐生疏的盼望。

而回忆,是所有盼望的开端。

没有办法医治的乡愁,今世只能在夜里,在海峡的那一端,有河水流过家门前,有一盏灯,有人缝制衣服,针线把风雨分离,把死生缝补……。你看,这么暖和的冬衣,那么凉爽的夏服。

我可以从父亲的意识行为当中了解,他无法用金钱也不能用时间换取失去的过往。时间已然流 逝,活在眼前的一瞬,为未来重新编织希望的船舶。

父亲从口袋拿起一个戒指对大伯说,「大哥,这个给你戴上。我们逐渐年老。老人,带点重的东西。」

大伯让父亲把戒子套在他的食指上面。这是他们这次重逢的誓言。

朦胧的记忆,流在时间的河水,父亲与大伯,驾著一艘扁舟,他们同心协力,不怕被激流冲走。在县城里的中学同窗共砚,在没有煤油灯的夜晚点蜡烛苦读,在菜园捏碎害虫在稻田拔掉败草,在荷塘举起一朵一朵的荷,帮他们的母亲准备好月色与沾满露水的荷叶,包上白米与小虾与莲藕,看见她满足地笑著,那些太平的日子里,那些贫穷与银河的岁月。

用力记忆故乡的颜料与味道,在餐桌上享用终将到来的晚餐:用过去以及希望,用分离以及重逢,用战乱以及和平,才能重新品尝的一顿旅程,一个遥远的夜晚,一个偶尔想起就抛之不去的浓郁。

离别的时候,大伯吩咐堂兄扛出来一壶酒。「三弟,特别为你酿造的。」 相逢无法预测,只能凭酒对月,把故乡的蛙鸣与水声,在遥远的海峡两岸,共进一杯手足情谊。

何时才能再次杨柳岸晓风残,长亭送晚,对著池塘泛起的微微波浪,互道珍重?

父亲与大伯的书信往来,从泛黄的信纸,到书法渲入棉纸的草书,从单调的邮票与简体,到沾满泥泞的信封,之间偶尔夹杂几封报喜的帖子,是堂兄的结婚通知与孩子周岁的消息。大伯的字迹豪迈奔放,父亲的字体挺拔健壮,两支笔在山海之间起起伏伏,后来下笔逐渐歪斜乏力。亲情浓水,在没有网路的时代,信里的只字片语,从开头的最近好吗,笔画里听见情感绵绵密密的水纹,余波回响,川流到信件最后,简单写著,希望多保重,后会有期。只字片语,尝试再度召唤互相建立的共同体。父亲在中央山脉的南端,身体衰弱,阅读著他与大伯之间涓涓溪流般的关照;他们想著对方说话的样子,悠远细长。 终究父亲收到了一封印刷机器工整列制的白色邀约。

大伯的葬礼,由于父亲身体无法胜任,没有办法重回。我也因为自私,无法为父亲实践他对岁月许下的承诺。

父亲对我诉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从他破旧的声带流浪出来的旋律,充满感激。他知晓故事多年之后将被埋在土里,像大伯一样,没有人会继续了解旧事。我的子女也将无法了解,泛黄的照片里面一张一张表情认真的脸,蕴含著什么意义,也无法检视,源自有形与无形的距离之间,堆积,涌现,而勃发的情感。

在天堂里面,我相信父亲跟大伯是田野奔跑的孩子,风筝斜斜地挂在山丘上方,没有恐惧;他们在夏日的河边放牛,吹著笛子,天高地远,牧草丰美;寒梅结霜的下午,在收割后的田野捡拾鹧鸪的窝,把野鸟的叫声带回庭院,对著他们的母亲说,生命并不匮乏,让我们烤火,在火里面看见纯粹的心,看见难忘的流离颠沛。在天堂里面,他们聚在一起,在广东地图边境的角落,在台湾南部山麓的小村,当阳光从清晨的薄雾洒在初冬的小径,他们的母亲为他们梳头,她说故事里千万行句,愿君早归。然后父亲沿著河边走到车站跳上火车,咆哮经过浩大的山河与生命,最后在梦里为我们子女带来燕子的消息。

这个故事为我带来的意义并不止于回忆,而是藉著父亲的话语,为我一幕一幕还原海的那边,缘分开始的地方,让我熟悉父亲走过的旅途,从现代走进他的家乡,与我们的家族历史交织相映的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再次会面,把缘分种植在天堂,在那个记忆无限轮回的空间,我跟父亲走在一起,见证父亲跟他的父母兄姐重逢。 父亲的归乡,是他寻找自我的一趟旅程;他为了返回故乡,做出努力,串起一幕幕消失的时间记忆,最后与大伯以及他们的母亲的时间记忆,交集重叠。我宁可相信,生命的本质不是悲剧。父亲与故乡,终究在经历几十年的孤独之后,与最初的形式,以纯真的年代,再次相遇。

父亲与大伯两个人的时间之河,重叠之后,顺著线性,通向无限的时间之海..这原本是人类的宿命。他们最后忘却死亡,在人生的旅程某段相遇。 他们远眺未来,消逝的生命不让他们颓丧。

两个时空,两个境遇,两个世界的互相阐释……他们不是充满哲思的人,他们只是在时间的洪流中,被拆散又重叠的亲兄弟,藉著回忆,填补失去的五十年时光,让不堪回首的故乡,越醇越香。

大伯的儿子与我,或许无法传承这个故事,继续把我们上一代故事延续下去。

或许,我仍有一个机会。

我应该跟随父亲的脚步,搭上直飞深圳的飞机,下了飞机,改乘快捷的高速铁路,然后坐上冷气巴士,相信会很快来到公路下方那个交流道,而父亲的风景,就在前方。 有一个广场,错落著楼房与夏天的树。父亲就读的小学,光鲜亮丽的三层楼白色建筑,取代昔日靠著天光磨墨练习书法的红瓦房。村庄里的房子,涂上新的色彩,而我沿著消失在时间海洋的田野,穿过新盖好的别墅与庄园,茶馆的爵士音乐,伴随河边吹来的风,轻轻哼唱著,「如斯岁月,岁月如斯。」

河流转弯的地方,我会看见一棵树,垂著杨柳,父亲的背影站立,他感觉著他的母亲的皱纹,此去经年,兰舟催发。

我要去寻找这一棵树。

我要站在树下对父亲说:我终于了解你了,我终于了解你为何一定要回到故乡,因为这个地方是你与你的哥哥与你的母亲坦然相见的地方。我要在这个地方看见你,以你的立场与模样,以你的记忆与颜色,了解你的家乡,我要站在这条飞奔而去的流水旁边,对你说出深藏内心的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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